程尚尚和冬宁对视一眼,定了定神,弯腰钻进了轿子。
轿子空间不大,里面铺着半旧的锦垫。随着轿夫的起轿,轿身微微晃动起来。
程尚尚撩起轿窗的一角,悄悄向外望去。轿子行的方向,似乎是朝着皇宫的西北角。那一带,她依稀记得,是一些比较老旧的宫苑所在,平日里人迹罕至。
“冬宁,你可知道这康和太妃的居所在何处?”程尚尚低声问道。
冬宁摇了摇头,小声道:“奴婢入宫时日尚浅,只听说过一些年长的太妃娘娘们大多居住在寿安宫、慈宁宫附近的几处偏殿,或是更远一些的宁寿宫一带。这位康和太妃奴婢实在不知。”
程尚尚心中了然。看来这位康和太妃,的确是一位久居深宫、几乎被人遗忘的人物。这样的人物,突然传召她,着实透着几分古怪。
她不禁想起前世看过的宫斗剧,那些隐居的太妃太嫔,要么是手握前朝秘辛的扫地僧,要么是看透世情、偶尔出来指点迷津的高人,要么就是心有不甘、想在后宫浑水摸鱼的老妖婆。
这位康和太妃,会是哪一种呢?
轿子行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在一处略显僻静的宫门前停了下来。宫门上方,挂着一块半旧的匾额,上面隐约可见“漱芳斋”三个字。
“尚主子,到了。太妃娘娘就在里面等候。”小太监在轿外禀报道。
程尚尚定了定神,在冬宁的搀扶下走下轿子。
抬头望去,这漱芳斋果然如同它的名字一般,透着一股子清雅和萧索。院墙有些斑驳,墙头上长着几丛枯黄的杂草。宫门虽然是朱红色的,但颜色已经暗淡,门环上也积了些许灰尘。与那些得宠妃嫔的华丽宫殿相比,这里简直可以用“门庭冷落”来形容。
然而,当程尚尚随着那小太监走进院内时,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院子不大,但打理得井井有条。几株老梅虬枝盘曲,虽然不是花季,但姿态傲然。墙角下种着几丛翠竹,随风沙沙作响。院子中央,有一个小巧的石桌石凳,旁边还摆放着几个兰花盆栽,叶片青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和兰花的混合香气,闻之令人心神安宁。
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是一位懂得生活情趣,且心境平和的人。
“尚主子,请随奴才来。”小太监引着程尚尚穿过一个小小的月洞门,来到一处抄手游廊下。
游廊的尽头,是一间雅致的敞轩。轩窗开着,可以看到里面布置得十分素雅。
“太妃娘娘,尚主子到了。”小太监在轩外禀报。
“让她进来吧。”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女声从轩内传出。
程尚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走了进去。冬宁则被小太监示意留在了轩外。
轩内光线柔和,布置简洁而不失雅致。正中摆着一张罗汉床,铺着青色的坐褥。床上斜倚着一位老妇人,身着暗紫色缠枝莲纹的常服,头上梳着简单的纂儿,只戴了一支碧玉簪子,虽然年岁已高,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尤其明亮有神,正带着一丝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程尚尚。
这位,想必就是康和太妃了。
在康和太妃身旁,还站着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嬷嬷,穿着深褐色的衣裳,神情恭谨。
“罪妃程氏,参见康和太妃娘娘,太妃娘娘万福金安。”程尚尚敛衽行礼,姿态放得很低。不管对方是何目的,礼数上不能出差错。
康和太妃没有立刻让她起身,而是细细地打量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程尚尚依言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康和太妃的审视。她知道,这个时候,任何的慌乱和心虚,都可能被对方捕捉到。
康和太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程尚尚心中暗暗叫苦,这位太妃,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半晌,康和太妃才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果然有几分相似”
相似?程尚尚心中一动。和谁相似?
“起来吧。”康和太妃淡淡地说道,“赐座。”
旁边侍立的嬷嬷搬来一个小锦墩,放在罗汉床不远处。
“谢太妃娘娘。”程尚尚起身,在锦墩上侧身坐了半个臀部,姿态依旧恭谨。
“你就是尚妃?”康和太妃开口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罪妃程氏,不敢当‘尚妃’之称。”程尚尚垂首道。她如今被打入冷宫,妃位早已名存实亡。
康和太妃闻言,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倒是个懂规矩的。不像有些人,得意时便忘了自己是谁,失势了又哭天抢地,不成体统。”
这话是在敲打谁,还是在暗示什么?程尚尚不敢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哀家久居这漱芳斋,不问世事。只是偶尔也会听到些宫里的闲言碎语。”康和太妃慢悠悠地说道,端起手边的一杯清茶,轻轻呷了一口,“听说,你进冷宫之后,倒是安分了不少,还带着皇长孙嗯,是叫钰儿吧?把他照顾得不错。”
程尚尚心中一凛。这位太妃,果然不是真的“不问世事”。她连钰儿的名字都知道,还知道她在冷宫里的情况。
“托太妃娘娘挂念,臣妾与钰儿一切安好。照顾钰儿,是臣妾为人母应尽之责。”程尚尚谨慎地回答。
“为人母应尽之责”康和太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赞赏,又似是感慨,“说得好。这宫里头,能明白这个道理,并且真正做到的,不多。”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哀家今日传你过来,也没什么旁的事。就是许久未见生人,有些闷了,想找个人说说话。再者,哀家这漱芳斋里,养了几盆不成器的兰花,听说你对莳花弄草也有些心得,便想请你来品鉴品鉴。”
赏花?说话?程尚尚可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这位老太妃,费尽周折把她一个废妃叫到这里来,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找个花友聊天吧?
但她面上不敢露出丝毫怀疑,只是恭顺地说道:“太妃娘娘谬赞了。臣妾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摆弄些花草罢了,哪敢在太妃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太妃娘娘这里的兰花,臣妾方才在院中已窥见一二,清雅脱俗,生机盎然,可见太妃娘娘是真正的爱花之人,养护得极好。”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谦虚又捧了对方一手。
康和太妃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她指了指轩窗外廊檐下摆放的几盆兰花,“那些不过是寻常品种。哀家真正得意的,是里间暖房里养的那几盆‘素冠荷鼎’,眼下开得正好。你若有兴趣,不妨随哀家去看看?”
“素冠荷鼎”?程尚尚对兰花没什么研究,但听这名字,也知道定然是名贵品种。这位太妃,是要带她去看她的珍藏?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能得太妃娘娘青眼,一睹名品芳姿,是臣妾的福气。”程尚尚起身应道。
康和太妃也在那嬷嬷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她虽然年迈,但身形依旧挺拔,行动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气度。
“走吧。”
程尚尚跟在康和太妃身后,穿过敞轩,来到后方一处小小的暖房。暖房里光线充足,温暖湿润,果然摆放着十几盆形态各异的兰花。其中几盆,花开如雪,花瓣边缘带着淡淡的绿晕,花型端庄大气,宛若荷花,正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这便是‘素冠荷鼎’了。”康和太妃指着那几盆兰花,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得,“哀家费了不少心思,才将它们养活开花。”
“果然是兰中极品,花姿清丽,香气馥郁,令人见之忘俗。”程尚尚由衷地赞叹道。这兰花确实漂亮,有种遗世独立的高洁之美。
康和太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在那些兰花上流连片刻,才又转向程尚尚,眼神变得有些幽深:“这兰花虽美,却也娇贵,需得精心呵护,才能绽放出最美的姿态。就像这宫里的人,有的人如这兰花,天生丽质,却也需要时运和助力,才能出人头地。有的人,却像是路边的野草,虽然生命力顽强,却终究上不得台面。”
程尚尚心中一动。这位太妃,话里有话啊!她这是在点拨她,还是在试探她?
“太妃娘娘说的是。”程尚尚垂眸道,“只是,是兰是草,皆是天命。能得一隅安身,开出自己的花,便已是幸事。”她这是在表明自己安于现状,不求闻达的态度。
康和太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天命呵呵,这宫里头,最信不得的,就是天命。哀家活了这大半辈子,见多了所谓‘逆天改命’的人和事。”
她顿了顿,突然问道:“尚妃,你可知哀家今日为何要特意传你来这漱芳斋?”
程尚尚心中一紧,知道戏肉来了。她摇了摇头,恭敬道:“臣妾愚钝,还请太妃娘娘示下。”
康和太妃缓缓踱到一盆盛开的“素冠荷鼎”前,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如玉般的花瓣,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哀家在这宫里待得太久了,久到都快忘了外面的天是什么颜色了。这漱芳斋,就像一口枯井,哀家就是井底的那只老蛙。”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索和不甘?
程尚尚静静地听着,不敢插话。她感觉,这位康和太妃,似乎有很多故事。
“圣祖爷在时,哀家也曾有过几分颜色。只是福薄命浅,未能诞下皇子公主。先帝登基后,哀家便自请来了这漱芳斋,名为颐养天年,实则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康和太妃自嘲地笑了笑,“这几十年来,门前冷落车马稀,除了几个老奴才,再无人问津。若非此次哀家恐怕到死,都不会再踏出这漱芳斋一步。”
“若非此次”?程尚尚敏锐地抓住了这几个字。此次是什么?是指她被传召这件事吗?还是指别的什么?
“太妃娘娘”程尚尚刚想开口,却被康和太妃抬手打断了。
“哀家知道你想问什么。”康和太妃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尚尚,“哀家传你来,一则是想看看,能让当今皇上另眼相看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二则,是有一事,想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程尚尚心中警铃大作。和一位久居深宫、身份神秘的太妃做交易?这听起来,怎么都像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臣妾身份卑微,如今更是戴罪之身,不知有何能为太妃娘娘效劳?”程尚尚小心翼翼地措辞。
康和太妃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程尚尚感到一丝寒意:“尚妃不必过谦。你如今虽然身在冷宫,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对你并非全无情意。否则,以你当初犯下的‘大错’,又岂能安然无恙地带着皇长孙在昭华殿过着这般‘清闲’的日子?”
这话一针见血,也点破了程尚尚目前微妙的处境。的确,宸默对她的态度,是她能在冷宫立足,甚至还能搞些“小动作”的最大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