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卷着冰粒子扑进钢材垛缝隙,苏晓梅的后背紧贴着20CrMnTi合金钢,金属的寒意透过三层棉衣刺进脊梁骨。陈卫国工装撕裂的布条挂在废料堆生锈的龙门吊钩上,随狂风翻卷成破碎的旗,远处狼狗吠声里掺进了铁器拖拽的锐响。她攥紧帆布包里那本《金属相变原理》,扉页钢笔字在月光下洇出靛蓝的泪痕。
"哐当——"露天仓库东墙传来油桶倾倒的巨响,苏晓梅的指甲抠进钢材表面陈卫国刻下的公差符号。血冰花在她指腹下碎裂的瞬间,西北角突然亮起三支手电筒,光柱扫过积雪覆盖的废铁堆,将王主任中山装上的铜纽扣照得锃亮。
"抓活的!"革委会主任的咆哮震落仓库顶棚的冰凌。苏晓梅缩进钢材垛阴影时,怀表链突然勾住帆布包拉链,表盘背面新刻的日期在月光下泛着青——1969年2月14日,父亲实验室被封的日子,也是母亲吞下那瓶硝酸甘油的日子。
急促的脚步声碾碎薄冰层,苏晓梅摸到陈卫国藏在帆布包夹层的压力表弹簧。当手电光扫过眼前第五次时,她突然扯断弹簧,将其中一截弹向东南角的废铁堆。生锈的齿轮组发出当啷啷的滚动声,三条光柱立刻调转方向。
苏晓梅贴着钢材垛爬向仓库西墙,冻僵的膝盖碾过结冰的油污。墙根处新结的冰棱里冻着半张《人民日报》,1966年父亲戴高帽游街的照片在冰层下泛着诡异的青灰。她摸到陈卫国说的墙洞时,听见背后传来犬齿撕咬帆布包的闷响。
钻出墙洞的瞬间,厂区夜班汽笛突然拉响。苏晓梅栽进雪堆里,苏联怀表的鎏金链条勾住一丛枯草。她抬头望见锻工车间烟囱冒出的火星,在墨色天幕上炸开又熄灭,像极了三年前造反派烧毁父亲实验数据时飘散的金箔。
"这边!"压低的嗓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张胜利的破棉袄领口泛着油光,老技术员用扳手撬开下水道铁栅栏的手在发抖。苏晓梅滚进涵洞时,听见头顶吉普车急刹的轮胎擦地声,王主任的皮靴底正碾碎她留在雪地的脚印。
下水道弥漫着硫化氢的恶臭,张胜利点燃浸过酒精的棉纱,跳跃的火光里,苏晓梅看见老技术员脖颈处溃烂的冻疮。"狗崽子要变天。"张胜利用德文咒骂着,突然扯开棉袄内衬,掏出的牛皮纸卷上印着父亲设计的涡轮叶片图纸。
"七车间烘模窑。"老头牙齿打战的声响在涵洞壁激起回音,"陈卫国换了三班倒,明天大夜班。"他说到"大夜班"时突然剧烈咳嗽,带血的唾沫星子溅在图纸边缘,与父亲当年留下的咖啡渍重叠成暗褐色的花。
苏晓梅摸到图纸背面凹凸的摩尔斯电码,食指指腹划过那些细微的刻痕:“相信金属的记忆”。这六个字突然让她想起1965年的夏夜,母亲将淬火失败的曲轴浸入冷却液,说钢材会在八百摄氏度时记住自己的形状。
涵洞外忽然传来铁锹铲雪的声响,张胜利猛地掐灭棉纱。黑暗如沥青般灌进鼻腔的刹那,苏晓梅听见老技术员往她手里塞了块硬物——是半枚1958年产的齿轮,断口处还粘着暗红的铁锈,与父亲实验室那台被砸毁的滚齿机上缺失的部件严丝合缝。
"你爹留的。"张胜利的气息带着酒糟味,"他说等凤凰刻满九道纹…"话未说完,头顶突然传来铁栅栏被掀开的巨响,雪粒子混着手电光瀑布般倾泻而下。苏晓梅被老技术员推进污水支流时,看见王主任的皮靴正踩住那半枚齿轮。
刺骨的污水漫过腰际,苏晓梅攥紧图纸在黑暗里摸索。怀表链条突然缠住生锈的管阀,她借着表盘荧光辨认出父亲当年带她走过的检修通道。当革委会的喧嚣渐远时,她摸到通道尽头铁门上熟悉的黄铜锁——钥匙孔里积着陈卫国的血冰碴。
七车间烘模窑的余温裹住苏晓梅冻僵的躯体时,子夜钟声正从厂区广播塔传来。她蜷缩在耐火砖堆后,看着陈卫国在窑口投下的影子被火光拉长又缩短。年轻技术员用断指夹着游标卡尺,正在测量烘模砂的膨胀系数,窑内窜出的火舌将他后背工装舔出焦黑的洞。
"压力容器。"苏晓梅哑着嗓子开口时,陈卫国手中的卡尺跌进砂堆。他转身的姿势像极了父亲当年在实验室回头的样子,火光在两人之间织就橘红的蛛网。
陈卫国从烘模窑灰坑里刨出个铁盒,打开时涌出的机油味里裹着张泛黄的相片——1965年全国技术革新大会合影,父亲站在第二排左数第七位,胸前奖章在窑火映照下泛着微弱的光。相片背面用蓝黑墨水写着:“致晓梅:记住钢在淬火时才会显露真容。”
"张师傅被带走了。"陈卫国往窑口添煤的手在抖,煤屑落进火堆炸出蓝色火星,"他们发现三号压力机的公差调整。"他说着突然扯开左臂绷带,尚未愈合的伤口里嵌着半片齿轮——正是下水道里张胜利塞给苏晓梅的那枚缺失的部件。
苏晓梅将涡轮图纸铺在耐火砖上,父亲手写的参数在火光里跳动。陈卫国用断指蘸着伤口渗出的血,在图纸边缘画出新的热力曲线。当窑温升到七百摄氏度时,两人同时听见车间大门铁链晃动的声响。
"来。"陈卫国突然掀开烘模窑底部的耐火砖,露出父亲当年偷挖的地道。苏晓梅抱着铁盒钻进去时,怀表链勾住了年轻人残损的指节。在革委会踹开车间大门的轰响中,她感觉陈卫国的手掌覆上自己手背,带着机油与鲜血的温度。
地道里的潮湿霉味混合着父亲遗留的松香味,苏晓梅膝盖下的检修轨道还留着1967年造反派搜捕时的弹痕。陈卫国用断指敲打生锈的输气管,摩尔斯电码的节奏让苏晓梅想起母亲教的《黄河大合唱》。在某个急转弯处,年轻人突然拽住她:“看。”
幽蓝的荧光从管道缝隙渗出,苏晓梅凑近时呼吸骤停——父亲用夜光涂料在管壁上画满了流体力学公式,那些沉寂十年的数字正在黑暗中流淌成河。陈卫国残损的指尖划过贝塞尔方程,暗红的血珠渗进公式间隙,将1969年未完成的演算续写成新的波纹。
当地道尽头传来机床轰鸣时,苏晓梅在父亲最后的笔记里摸到了母亲的名字。褪色的钢笔字洇在泛黄的图纸边缘:“玉兰说金属会做梦,在相变临界点…“后半句被造反派的红漆覆盖,陈卫国用断指刮开漆皮,露出后半截小楷:”…会记起淬火时的星光。”
钻出地面时,东方既白。苏晓梅望着铸工车间屋顶凝结的冰挂,突然明白陈卫国为何总在黎明时分调试压力机。早班工人列队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声浪里,年轻技术员将染血的图纸叠成纸飞机,掷向冲天炉腾起的烟柱。
"今晚大寒。"陈卫国的声音混在车间噪声里,"材料科换岗。"他说这话时,残缺的左手小指无意识勾住苏晓梅的工装下摆。锻锤砸落钢锭的轰响中,苏晓梅感觉怀表链在胸口发烫,表盘背面新刻的凤凰纹路正随着心跳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