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怀表的鎏金链条在苏晓梅指缝间发烫,表盘背面新刻的凤凰纹路硌着掌心肌肤。车间东窗透进的晨光里,她看见陈卫国瘫坐在试验台阴影中,右手虎口裂开的伤口正把暗红渗进压力表碎裂的玻璃夹层。张胜利佝偻着背往燃气轮机传动轴泼第二壶烈酒,腾起的蓝焰将墙上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舔出焦黄卷边。
"小苏!"老技术员突然用德文操作手册拍打试验台,震落的手摇钻零件叮叮当当滚到苏晓梅脚边。她蹲身去捡时,瞥见手册第237页夹着的玉兰花瓣在气流中颤动——母亲生前最爱把这种白花别在实验室门把手上,说能压住机油的腥气。
陈卫国的咳嗽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他染血的左手突然抓住苏晓梅裤脚,指尖在劳动布上划出五道暗痕:"图纸…"年轻技术员沾着铁屑的睫毛颤动,从工装内袋掏出的硫酸纸团已经浸透汗碱,展开时发出干燥的脆响。
苏晓梅的瞳孔骤然收缩。图纸上潦草的流体力学公式与父亲临终前攥着的病历单重叠,那些被红蓝铅笔圈出的参数,分明是当年未完成的涡轮增压器核心数据。车间顶棚突然传来积雪压垮竹架的脆响,她感觉后颈汗毛倒竖——三年前那个雪夜,造反派就是踩着这样的断裂声冲进实验室的。
"材料科新到的20CrMnTi。"张胜利突然用扳手敲打传动轴,金属震颤声里混着老技术员含痰的冷笑,“狗崽子们当废铁扔在露天仓库,倒是省了开介绍信的麻烦。”
陈卫国挣扎着要起身,断指处的纱布在试验台边缘蹭出猩红轨迹。苏晓梅下意识扶住他胳膊,隔着三层棉絮依然能摸到年轻人紧绷的肌肉纹理。他工装领口露出的苏联怀表链突然勾住她纽扣,两人踉跄着跌坐在结冰的油污上时,苏晓梅听见自己棉袄内袋传来纸张撕裂的轻响。
厂区广播突然切到忠字舞音乐,盖住了燃气轮机逐渐平稳的轰鸣。张胜利抓起扫帚开始清理满地轴承,生铁与水泥地面摩擦的锐响中,老技术员破锣嗓子哼起《喀秋莎》的调子。苏晓梅摸到陈卫国塞进她掌心的钥匙——黄铜质地,齿槽里还沾着冷冻机油,和父亲实验室暗格那把一模一样。
"材料科西墙第三垛。"陈卫国气息喷在她耳后冻疮上,带着硝化甘油的苦味,"明天大寒,露天仓库正对风口。"他说到"风口"时,残缺的左手小指无意识抽搐,苏晓梅突然想起上个月在锻工车间看到的场景:陈卫国用这把残缺的手,在通红的钢锭上刻出过精密无比的公差符号。
夜班交班的汽笛拉响时,苏晓梅正在给压力表缠绝缘胶布。陈卫国突然抓住她手腕,染血的绷带在她皮肤上印出梅花状痕迹。年轻技术员用牙齿撕开工作台下的帆布包,掏出的饭盒里躺着三个冻硬的菜团子,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工人日报》——1965年父亲获奖那篇报道的剪报,边角还留着火烧的焦痕。
张胜利的破棉鞋突然出现在视野里。老技术员往试验台泼了第三壶烈酒,蓝焰窜起时,苏晓梅看见他浑浊的眼球映出燃气轮机叶片转动的残影。"狗崽子要变天。"老头用德文手册拍打陈卫国后背,震落的雪粒在两人之间织成珠帘,“东北角墙洞,够爬个瘦猴。”
苏晓梅咽下带着冰碴的菜团子时,听见材料科方向传来吉普车急刹的摩擦声。陈卫国猛地扯断电闸,车间瞬间陷入黑暗。在骤然降临的寂静里,苏联怀表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表盘背面新刻的日期正随着她的心跳起伏——1969年2月14日,父亲实验室被封整三年的日子。
张胜利突然哼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荒腔走板的俄语混着金属冷却的呻吟。老技术员摸黑往试验台泼第四壶酒时,苏晓梅闻到了医用酒精的味道——这分明是医务室失窃的那批消毒物资。陈卫国染血的手掌突然捂住她口鼻,年轻人掌心的冻疮抵着她嘴唇,铁锈味在齿间蔓延。
三道手电光刺破车间西窗时,燃气轮机叶片恰好完成最后一次惯性旋转。苏晓梅蜷缩在报废的铣床底座下,看见造反派皮鞋上的雪水在水泥地面晕开墨迹。陈卫国残损的左手正按在她肩头,结痂的伤口随呼吸起伏,像某种沉默的摩尔斯电码。
"又在搞资本主义破烂!"革委会王主任的咆哮震得顶棚落灰。苏晓梅听见德文手册被撕碎的脆响,张胜利发出老猫般的呜咽。陈卫国的体温突然从背后贴上来,年轻人胸腔的震动顺着脊椎传进她心脏——他在用俄语数数,每个数字都对应着王主任的脚步声方位。
当第六个俄语数字滚过喉结时,陈卫国猛地掀翻身旁的齿轮箱。生铁铸件砸在地面的轰响中,苏晓梅被他拽着冲向东北角墙洞。刮过裸露手腕的砖石带着冰碴,她闻到陈卫国工装上浓重的血味——那截断指终究没能彻底止血。
露天仓库的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面颊时,苏晓梅摸到了陈卫国说的那垛钢材。20CrMnTi合金钢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与三年前父亲实验室失窃的那批材料如出一辙。陈卫国用断指在钢材表面刻出公差范围,暗红的血珠渗进金属晶界,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冻成珊瑚状的冰花。
"压力容器。"陈卫国突然扯开棉袄,露出贴身捆扎的牛皮纸卷。展开的图纸上,父亲字迹的"极限承压"参数被钢笔重重圈起,页眉处还留着当年革委会查封时盖的猩红印章。苏晓梅的指尖抚过那些褪色的批斗标语,突然在图纸背面摸到凹凸的刻痕——借着月光辨认,竟是母亲教过她的摩尔斯电码:“相信金属的记忆”。
仓库外突然传来狼狗的狂吠。陈卫国把图纸塞进她棉袄内袋时,苏晓梅触到他腰间硬物——那把父亲实验室的黄铜钥匙,此刻正与苏联怀表链缠绕成死结。年轻技术员突然推她跌进钢材垛缝隙,自己转身冲向西北角的废料堆。苏晓梅听见铁器碰撞的巨响,接着是王主任的咒骂和杂乱的脚步声。
当狼狗的呜咽混着人声远去后,苏晓梅从钢材缝隙摸到了陈卫国藏的帆布包。包里的压力表零件还带着体温,最底下压着本《金属相变原理》,扉页父亲的字迹旁,多出一行新鲜的钢笔字:“当火种比火炬更明亮”。月光移过仓库顶棚破洞时,她看见陈卫国用断指在墙角刻下的算式——正是父亲临终前写在窗玻璃上的那个未完成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