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的傅里叶方程在煤油灯下泛着幽蓝,苏晓梅踮脚擦掉第七遍演算结果时,窗外的梧桐枝正将月光剪成齿轮状的碎影。粉笔灰钻进列宁装领口,她突然听见某种金属摩擦声——不是来自矿务局的苏联机床,倒像是父亲书房那座德国座钟解体前的最后呻吟。
"苏同学!"看门老孙头举着马灯撞开教室门,灯罩上的"抓革命促生产"红字在墙上投出血色光影,"矿务局来电话说机器又卡壳了!"他棉鞋上沾着化雪的泥浆,在水泥地板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凹痕,像极了苏联图纸上那些标注失误的传动轴间距。
苏晓梅抓起帆布工具包往外跑时,怀里的俄文笔记硌得肋骨生疼。那页夹着车间考勤表的127页已经卷边,顾长林用蓝墨水圈出的参数方程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她想起三天前在矿坑深处,陈卫国指着那台斯大林格勒机床的齿轮箱,油污的手套比划着:“德国佬的齿轮咬合声像贝多芬,毛子的机器动静活像拖拉机撞山。”
吉普车碾过结冰的铁道岔口时,仪表盘绿光映出司机后颈的烫伤疤——去年唐山矿难留下的印记。苏晓梅握紧车窗上摇晃的毛主席像章,听见自己工具箱里钢尺与扳手碰撞的声响,竟与父亲笔记里记录的柏林机床振动频率莫名契合。
矿洞深处的潮湿裹着硝石味扑面而来。陈卫国正蹲在故障机床前,安全帽歪戴露出蓬乱的鬓角,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他抬头时,脸上的煤灰被汗水冲出沟壑:"苏工你看,按你给的参数调整后,主动轮转速反而下降了。"沾满油污的手指划过压力表盘,在玻璃罩上留下蝌蚪状的印记。
苏晓梅俯身时,辫梢扫过陈卫国的手背。矿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仿佛皮影戏里纠缠的齿轮。她突然发现机床底座缝隙里卡着半片枫叶——与父亲笔记本里夹着的那枚同样残缺,叶脉间隐约可见德文单词"spindel"(主轴)。
"给我四号内六角扳手。"苏晓梅的声音在矿洞产生奇异的回声。当陈卫国递工具时手腕擦过她冻僵的指尖,上海表盘上的夜光数字恰好指向23:17。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顾长林总在凌晨这个时刻溜进车间,用油毡布罩住机床偷偷进行改造实验。
拆开变速箱的瞬间,陈卫国倒吸冷气。本该严丝合缝的斜齿轮间隙里,塞着团用《人民日报》包裹的棉纱,铅字标题"批林批孔"已被机油浸透。"是刘…"他话没说完就被苏晓梅的眼神制止。矿洞深处传来安全员的脚步声,手电筒光束扫过岩壁上"备战备荒"的标语,在齿轮箱投下颤抖的光斑。
回到学校已是凌晨三点。苏晓梅在盥洗室冲洗手上机油时,冬生的信从工装裤口袋滑落。弟弟用红笔在信封背面画了辆自行车,辐条数量恰好等于她今天修正的齿轮齿数。信纸上的铅笔字被水渍晕开:“姐,厂里说顶替妈的名额明天最后期限…”
水管突然爆裂,刺骨的水流冲散了镜面上的雾气。苏晓梅看见自己眼下的乌青与母亲临终前的面容重叠,父亲笔记本里的德文公式在水洼中扭曲成弟弟的眼泪。她疯狂翻找工具包,发现那枚矿洞里的枫叶背面,有人用针尖刻着极小的"长风林场"——正是顾长林下放改造的东北农场。
晨光初现时,苏晓梅蜷缩在图书馆角落。德文词典第173页记载着"spindel"的另一种解释:纺锤。她触电般跳起,撞翻了邻座男生正在临摹的《赤脚医生手册》插图。泛黄的借书卡显示,顾长林曾在1970年借阅过《纺织机械原理》,归还日期栏却是刺目的空白。
"同学,你的汇款单。"管理员敲着搪瓷缸提醒。汇票附言栏挤满弟弟稚嫩的笔迹:"姐我进厂了,车间主任夸我学的快。"苏晓梅摸着汇款单上"苏明远"的汇款人姓名,突然意识到这是父亲失踪后第十三个年头——当年抄家的红卫兵小将,如今已是纺织局分管技术的刘副主任。
机械厂实习日,苏晓梅在铣床前撞见刘干事。男人崭新的的确良衬衫散发着樟脑味,胸兜别着两支英雄钢笔。"小苏啊,矿务局的事你处理得很好。"他皮鞋尖有意无意碾着地板上某块油渍,“组织上考虑调你去技术科,不过政审方面…”
车间广播突然播放《国际歌》,淹没了后半句话。苏晓梅望着刘干事腕上晃动的上海表,秒针跳动频率与顾长林当年埋在地基里的机械闹钟完全一致。她转身时,工作服下摆扫落工具台上的《人民日报》,头版照片里访华的德国工程师胸章上,赫然印着父亲笔记里的柏林机械厂徽标。
深夜的实验室,苏晓梅用放大镜比对枫叶标本。当煤油灯第7次爆出灯花时,她终于发现"长风林场"的"风"字少了一横——实则是用极细的钢笔描成的齿轮剖面图。图纸比例尺显示,这竟是父亲参与设计的国产机床核心部件,而顾长林的名字以密码形式藏在图纸边框的摩尔斯电码里。
图书馆顶楼的晨雾中,苏晓梅将改造方案塞进寄往东北的信封。在黏贴邮票的瞬间,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转身时,管理员正将归还的《纺织机械原理》放回书架,借书卡最新登记栏的墨迹未干,潦草的"顾"字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尾迹,宛如车床切削出的金属刨花。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窗棂,苏晓梅在晨跑队伍中握紧弟弟新寄来的车间日志。少年用不同颜色的粉笔记录着机器转速,在"挡车工苏冬生"的签名旁,画了个齿轮状的太阳。操场边的梧桐树上,早起的麻雀正啄食去年残留的梧桐果,果壳裂开的声响,与矿洞中那台苏联机床重新运转时的轰鸣,在1978年的春风里达成了奇妙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