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喷出的蒸汽在月台上凝成白雾,苏晓梅攥着网兜的手指关节发白。刘干事锃亮的皮鞋碾过枕木间的野菊花,调令上的红章像滴血落在她视网膜上。
"借过。"男人用公文包顶开她肩头,新抹的头油味儿混着车厢飘来的煤烟,“苏同志这是要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网兜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突然变得滚烫。苏晓梅低头避开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布鞋胶底黏住了月台上融化的霜。三天前街道主任拍着招工登记表说"考不上就进纺织厂",此刻那些油墨字迹突然在记忆里蠕动起来,变成刘干事翻动的嘴皮。
汽笛鸣响时,有人撞翻了她的搪瓷缸。枸杞在月台上蹦跳,被无数解放鞋踩成星星点点的红。苏晓梅最后看了眼站台柱上剥落的"忠"字标语,突然发现车窗倒影里,自己鬓角不知何时粘了根白发。
硬座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穿四个兜干部装的男人把皮箱架在座椅靠背,油亮的分头几乎要戳进苏晓梅怀里。斜对角抱孩子的妇女第三次踹到她小腿,怀里的婴儿哭得像是要把蜂窝煤炉震翻。
"查票!"列车员捏着票夹掀开棉帘,寒风卷着煤渣灌进来。苏晓梅摸向内袋的手突然僵住——准考证照片背面的钢笔字被汗水洇开,"北京工业学院"的"工"字只剩半个竖勾。她想起顾长林撕成两半的准考证,碎纸片在车间油污里蜷缩成蝶。
戴红袖章的安全员停在过道时,网兜突然被拽向行李架。穿劳动布工装的小伙子冲她眨眼,冻裂的虎口卡着网兜绳结:"同志,搭把手?"他袖口的机油味让苏晓梅想起服装厂车间的日光灯,那些与顾长林在机床底板上演算的深夜。
列车驶过永定河时,夕阳在冰面上碎成万点金鳞。小伙子从帆布包里掏出铝饭盒,苞米面饼子的香气混着咸菜疙瘩的味道。"俺叫陈卫国,去唐山矿务局报到。"他掰开饼子时露出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表带却用麻绳缠着,“大姐你念大学?”
苏晓梅咬开饼子时尝到铁腥味,才发现牙龈渗了血。车厢顶灯忽明忽暗,照见对面座椅下蜷缩的老农,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里掉出半张泛黄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抓纲治国"标题被鞋印踩得模糊。
深夜过保定站时,刘干事的身影晃过七号车厢连接处。苏晓梅假装打盹,睫毛缝隙里看见金丝眼镜反着冷光。陈卫国突然大声背诵《鞍钢宪法》,安全员的手电光柱扫过他们头顶,照见行李架上用麻绳捆着的三接头皮鞋——正是刘干事上车时锃亮的那双。
后半夜飘起雪粒子,车窗结出冰花。苏晓梅裹紧母亲补过的棉大衣,听见上铺传来《赤脚医生手册》的翻页声。某个瞬间她恍惚回到服装厂夜班,顾长林在机床轰鸣里给她讲苏联卫星的轨道参数,手指在油污地板上画出完美的椭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列车停靠丰台货站。陈卫国从帆布包深处摸出个牛皮纸包:"给,俄文版《机械原理》。"封面的镰刀锤子徽标下,有人用钢笔描了朵小小的梅花,“矿上技术员给的,说适合考工程师。”
苏晓梅摸着书脊的手突然颤抖。翻开第127页,泛黄的纸页间飘落半张车间考勤表,背面用蓝墨水写着参数方程推导步骤。那些工整的字迹与记忆中车间地板上的粉笔痕重叠,最后一笔的顿挫与顾长林镜片反光的角度严丝合缝。
北京工业学院的砖红色围墙出现在视野时,积雪正从白杨树梢簌簌坠落。报到处老太太推着酒瓶底眼镜核对介绍信,突然指着"苏明远"的名字惊呼:"你父亲是清华苏教授?"钢笔尖在登记簿上洇出墨团,“六二年他给我们讲过流体力学的课…”
苏晓梅的耳膜嗡嗡作响。她看见父亲的名字在阳光里浮沉,就像那些年被扔进锅炉房的讲义。老太太颤巍巍打开保险柜,取出用《人民日报》包裹的笔记本:“当年你父亲来校交流落下的,这些年我总想着…”
图书馆顶楼的阴影里,苏晓梅翻开笔记。泛黄的纸页间滑出半片枫叶标本,叶脉间写满德文公式。母亲临终前画函数图像的手指突然在记忆里活过来,与父亲批注的墨迹重叠成傅里叶波纹。
"同学,闭馆了。"管理员敲着铁皮暖壶提醒。最后一抹夕阳斜照在借书卡"顾长林"的签名上,借阅日期停留在1971年3月——正是父亲被带走的那个春天。苏晓梅突然发现,那些微分方程的字迹与车间地板上的演算,与牛皮纸包里的推导步骤,分明出自同一支钢笔。
八人宿舍的煤油灯下,冬生的来信躺在枕边。弟弟用铅笔写着街道工厂招工的消息,字迹被泪水晕成灰色的云。"姐,厂里说顶替妈的名额能多算三年工龄…"苏晓梅把脸埋进潮湿的枕巾,听见上铺女生梦呓着背化学元素周期表。
晨跑号声响起时,她正梦见顾长林在月台上组装半导体。父亲笔记本里的德文公式突然变成飞舞的蝴蝶,落在顾长林撕碎的准考证上。刘干事的皮鞋声从梦境追到现实,在操场边的梧桐林里踏碎薄冰。
机械原理课上,老教授展示的苏联机床图纸引发骚动。苏晓梅摸着教材里的参数方程,突然站起时碰翻了墨水瓶:"第127页的传动比计算有误,应该用变位齿轮修正系数…"蓝色墨迹在课桌上蜿蜒成永定河的支流,她仿佛看见父亲在牛棚地上画齿轮啮合线。
放学时陈卫国蹲在自行车棚招手:"矿上要改造苏联老设备,想起你说过服装厂的德国机床…"他腕上的上海表换了尼龙表带,秒针跳动声与图书馆的闭馆铃声产生奇妙共振。
入夜后的阶梯教室,苏晓梅在黑板前演算到第十遍。粉笔灰落满肩头时,某个参数突然跳成父亲笔记里的德文符号。她发疯似的翻找牛皮纸包,在《机械原理》第206页发现用针尖刻的极坐标——正是顾长林总在车间哼唱的《黄河大合唱》第一个音符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