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的自行车轮碾过结冰的梧桐叶,碾碎了满地月光。晓梅攥着沾血的蓝格子手帕,望着输液竹竿上摇晃的葡萄糖瓶,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浸了煤油的棉花。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裹着所有棉被,在太平间门口被红袖章掀开被角查了三回成分证明。
"小苏!"锅炉房王师傅的铜锣嗓震得冰棱簌簌往下掉,“三号炉压力表又犯癔症了!”
晓梅把帆布包往腰后一甩,踩着结霜的铁梯往上爬。车间里永远飘着硫磺味的蒸汽,女工们用粗麻绳把裤脚扎成粽子,汗珠砸在烧红的铁皮上滋滋作响。她踮脚去够压力阀时,瞥见墙头新刷的标语换了半截——"坚决拥护"四个红字底下,还露着去年"批林批孔"的斑驳字痕。
压力表指针在临界区疯狂颤抖,像极了去年夏天父亲被带走时,母亲攥着搪瓷缸发抖的手。晓梅把扳手卡进锈蚀的螺母,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纸页声。顾长林不知何时站在煤堆旁,正往炉膛里塞着什么,火光映亮他撕去封皮的《解析几何》。
"小心烫着。"晓梅脱口而出时才惊觉,这话该是半小时前就该对他说的。顾长林手一抖,半页燃烧的公式飘落在她胶鞋边,是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证明过程。
保卫科刘干事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他崭新的皮靴踩灭那团火苗时,晓梅看见顾长林把帆布包往煤堆深处踢了踢,动作快得像当年红卫兵抄家时,母亲把祖父的紫砂壶藏进腌菜缸。
"有人反映三车间私藏违禁品。"刘干事的铜头皮带扣碰着搪瓷茶缸,叮当声让整个锅炉房安静下来。晓梅感觉后背的汗结成冰碴,她太熟悉这种寂静——就像六八年夏天,父亲被押上卡车前那漫长的三分钟。
顾长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弓着腰像是要把肺叶呕出来。晓梅下意识去扶,摸到他袖管里硬邦邦的物件,是半截用油纸裹着的《高考数学大纲》。她想起上个月在厂医院取药时,听见两个护士咬着耳朵说"教育部要开会"。
"刘干事,这炉渣该清了。"王师傅突然抡起铁锹,扬起的煤灰扑了刘干事满脸。趁着他揉眼的空当,顾长林往晓梅手里塞了团东西,温热的,带着枇杷膏的苦香。
等保卫科的人骂骂咧咧走远,晓梅在更衣室抖开那团作业本纸。泛黄的横格纸上密密麻麻爬满公式,空白处还画着坐标系,抛物线终点指向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恢复高考的消息,就是在这天清晨贴满了厂区公告栏。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比往常更刺鼻。晓梅攥着攒了三个月的肉票推开病房门,冬生正用搪瓷勺给母亲喂米汤。老太太瘦得只剩把骨头,却把输液的竹竿攥得死紧,就像当年攥着丈夫的平反通知书。
"医生说…要拍X光。"冬生把缴费单折成纸飞机,在葡萄糖滴答声里飞过来。晓梅接住时摸到背面还有字,是顾长林的字迹:“明晚八点,锅炉房废料库。”
月光从铁皮屋顶的破洞漏进来,在废铁堆上织出蛛网似的影子。晓梅数到第七个生锈的氧气瓶时,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顾长林的脸隐在锅炉阴影里,镜片上结着层白霜。
"这是去年河北的真题。"他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手指在"绝密"两个红字上摩挲,"我用三斤粮票跟印刷厂老赵换的。"晓梅刚要接,突然被他攥住手腕。温度从结痂的冻疮渗进来,烫得她心头一跳。
瓦的灯泡就在这时亮起来。刘干事举着相机堵在门口,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晓梅看见顾长林把信封塞进她工作服夹层,动作快得像是把最后的口粮藏进孩子的襁褓。
暗房里显影液的味道让晓梅想起父亲的书房。刘干事把照片甩在桌上时,她正盯着墙上"坦白从宽"的标语发呆。照片里顾长林的手停在她腰间,阴影恰好遮住那个要命的信封。
"女同志更要懂得自爱。“刘干事敲着桌上的《公安条例》,茶垢在"流氓罪"三个字上晕开黄斑。晓梅忽然想起六年前批斗会上,也是这个人说她父亲"用微积分传播资本主义毒素”。
车床的轰鸣声持续到后半夜。晓梅躲在工具柜后面抄题,铅笔芯断在"已知抛物线y²=2px"的"p"字上。铁屑落进脖颈的刺痛里,她恍惚看见父亲在牛棚地上画傅里叶级数,看守的皮靴碾碎他最后一支粉笔。
“这里要用参数方程。”
顾长林的声音惊得晓梅差点打翻机油瓶。他不知何时蹲在旁边,工作服上沾着新鲜的煤灰。晓梅看着他在地面画出标准椭圆,突然发现他食指有道陈年烫伤,和她父亲握钢笔的位置一模一样。
保卫科第二次突袭来得比预报的寒流还急。晓梅把习题册塞进机床底座时,顾长林正被两个干事按在墙上。他镜片碎了半边,却仰头盯着墙上的安全守则——那下面盖着父亲当年写的《车床操作规程》。
"都是国家需要的人才。"厂书记的搪瓷缸磕在铁皮柜上,震得劳模奖状簌簌发抖。晓梅看见顾长林的帆布包躺在碎玻璃中间,露出半本用《毛选》封皮包裹的《物理竞赛题解》。
大雪封路那天,晓梅抱着暖水袋去给冬生母亲送棉鞋。老太太在昏迷中突然抓住她的手,枯枝似的手指在她掌心画函数图像。"别怕…"老人浑浊的瞳孔映着窗外的雪光,“六六年他们烧你爸的书…我在炉灰里…留了本欧拉公式…”
太平间的铁门在身后合拢时,晓梅听见厂区广播正在播送《招生工作座谈会纪要》。冬生把母亲的死亡证明折成纸船,轻轻放在结冰的排水沟里。纸船漂过贴满大字报的围墙,在"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新标语前打了个旋,沉入化冻的春水中。
顾长林在清明节那天消失了。晓梅在更衣室发现他留的帆布包,夹层里塞着撕成两半的准考证。她把自己的照片小心裁下来,贴在准考证缺角的位置。相纸背面的钢笔字洇开了,还能辨认出"北京工业学院"和半个"长"字。
当第一班绿皮火车碾过铁轨上的野花时,晓梅在月台上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刘干事的新皮鞋沾着泥浆,正把盖着红印的调令塞给检票员。她抱紧装着《数理化自学丛书》的网兜,忽然听见月台广播里传来模糊的电流声,像是父亲当年藏在半导体里的《黄河大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