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老去的时候,水纹依旧清淡,燕过依旧无痕。江南在一天天老去,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以为它一直年轻着,江南的人们老了,躯体被江南包裹,众人都道他们死了,只有江南知道,他们仍旧活着。
江南有好风景,可是董其昌却常常想起建州的山水。纵然记忆已是久远到渺茫,可他却依旧记得。宽阔的海子,奔驰的骏马,红色的太阳,还有女人的歌声。都道江南细腻愁伤,却不知江南的冷漠疏离,都道边塞荒芜偏僻,却不知边塞的缱绻柔肠。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粗犷之人的背后或许是一双忧郁的眼睛。
江南的冬天永远带着诗意,无论人情冷暖如何。他却去了北方。北方的雪不讲轻拢慢捻,像战鼓,轰隆隆便下来了,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雪,那瞬间他心中生出几分快意。然后便看见了她。
那时她还小,只会玩雪。可眼睛已出落的漂亮了。他未想过戏台上的故事会落在他身上,才子佳人,良辰美景,却终是蹉跎。戏台上的结局他总是嗟叹一番,可现实之中,连叹气好像都没有了意义。
可他还是想去找她,他跟着迎亲的队伍一直走,一直走,然后留在建州。他无法见到她,但一想到他与她在同一片土地之上,便会莫名满足。他本欲以教书为生,可却行不通,一个儒生,竟开始搬运的活计,若是在以前,他定会以此为耻,可现下,他却觉得没什么。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直到有一天,她站在了他面前。
她果真是长大了。
“你走吧。”她说。
他不说话,径直去搬下一袋货物。
“你走吧。”
他抬头看着她,发现她的眸光忽然变成了幼时的模样,她却偏开头,不肯看他,“若你因我而放弃功名抱负,我会一辈子都不安心的。”
他默了默,开口道:“那你可以来送我吗?”
她却离开了,不久,她便派人送来了马与食物。
那日他知道她来了,其实他多想再见她一面,却又不肯因此伤了她。他骑马远去,她便在身后一直望着。他克制着回头看的冲动,终是挥动马鞭,一骑绝尘。
回京不久,他考上举人,再不久,受到皇上的赏识,而赏识之一的原因是因为皇上知道他与阿冬的一段情。他有些诧异。后来皇上召见他,他以为要聊些家国大事,孰料却是各人情事。他静静地听着皇帝的讲述,那是第一次,他真正感受到君王的无奈。
之后他被派教导公主学习女真话、蒙古语,本以为公主的性情该是懒惰骄横,可这个公主,却是大气有礼,教学之中,也愈见其聪慧。他每向皇帝夸赞她时,朱翊钧只是淡淡一笑,可他却深知,这一笑背后的欢喜。
昭瑾的性情是像她父皇的。唯一不同的是,朱翊钧是皇上,天性之间的洒脱被帝王的限制禁锢,而瑾儿,却可以挣脱。他知道瑾儿一直不解父皇对她的冷落,而他虽知道,却又不可点破,因为这是皇上的心血。
他就像站在窗边看风景的人。
瑾儿终是要出嫁了。可皇帝依旧没有来送她。那刻,朱翊钧正待在书房里看书,可过了许久,书也不曾翻过一页。他只得安静地侍立一旁。良久之后,龙涎香都快散尽了,皇上忽地开口问道:“她会幸福吗?”
可他不知,皇上究竟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没有多久,他便被秘密派至江南腹地,开始筹措军饷。其时皇上已预料到与建州终有一场大战,他有些疑惑,为何这样还要将公主送往建州。皇帝不语。可是后来他却在书信中渐渐透露了一切。
他从未想过,他会和一个皇帝成为朋友。
可是萨尔浒一战,明廷兵败。他知道,大明的气数,怕是真的要尽了。
最后一封信里,他这样说:“玄宰,你是唯一一个知道一切故事的人。”
然后便是死亡。
这个时代的印记开始渐渐消散,真正的故事渐渐离去。几十年的风雨动荡,爱恨嗔痴,都悉数化为烟云,再也不见。
可他却始终没有文敏的消息。他不知她现在究竟如何,是否安好。
之后他去了一趟京城,寻着了裕景的墓。那里的萱草果真开得烂漫,漫山遍野,随风而动,好像真的可以抚平人的忧伤。他看着风中的萱草,不由想,史书会怎么书写这一段故事?每一个人都在缔造着传奇。
江山多美梦,可是美梦之后的现实,往往千疮百孔,所幸的是,在千疮百孔之中,总藏着人们对命运的笑意。
我们在命运中翻滚,在红尘中挣脱,历经人世浮沉,尝遍大千味道,可是我们最后却可以在爱情里老去,老得优雅自然,去得洒脱尽意。
董其昌老了。他开始喜欢坐在后院的椅子上,静静听着风声,闻着花香。院子之外的天下依旧混乱,可此时于他,却只有暮年的宁静。
一个日光很好的下午,他将所有曾经来往的书信都烧了。看着灰飞烟灭的情景,他的心沉入了更深的寂静。
明思宗崇祯九年,清太宗崇德元年,董其昌于书案前谢世,将遗体挪开后,见其桌上大书“文敏”,“冬吉”四字,皆不知何故。
后南明成立,明安宗原福王朱由崧无意间听闻此事,甚是好奇,干脆下一谕旨,追封其谥号为文敏。
江南塞北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