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有一种能力,它可以将浮华放大成为辉煌,也可以将明亮洗刷成灰暗。
郑夏吉也不知道自己在宫里待了多久,只知道她原本桀骜的性情渐渐被磨平,就像夏天的太阳被乌云遮了个彻底,可是太阳仍有普照大地的一天,她却好像只有等待时间推移。
朱翊钧死了。她心里变得空落落,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跟朱翊钧斗气,可是如今,朱翊钧已经不在了。她的恨,好像没有了重量,轻飘飘浮在空气里。
朱常洛登基之后,她常听到他遍访仙丹以求长生的消息。闻言她总毫不避讳地嘲讽道:“长生?人人都希望长生,可是谁又能长生?!”说完之后她的心里却总会留些小小的幻想,若是朱翊钧长生不老,她还会用尽自己的一辈子来怨恨他吗?
新皇帝没有刁难郑夏吉,却也不给她任何机会接触外界,渐渐地,她身边只剩下了墨晓。而她还来不及将怨恨转移到朱常洛身上时,他便已经死了,不过短短一月而已。听完这则消息,她大笑了一天,待第二日起床时,却发现自己聋了。
又一个新皇帝,却是个爱木工的。整日在宫殿里做木活,不理朝政。世人好像渐渐遗忘了她,任她在宫中自生自灭。但幸好,她还有墨晓。墨晓每日精心照顾她,尽全力让她过得好一些。
她想,这样也好,虽然有时因为无事而心慌,可夜里,平白睡得久一些。
她不知道,此时宫里宫外却已传遍了她是“妖孽”的谣言,只因万历皇帝去了,而她还活着。若在平日,她或许会气得想要杀人,可是如今,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墨晓见着她如今的模样,也心安了许多。但随着谣言日胜一日,竟有大臣上奏要处死郑贵妃,皇帝不理政事,此事便交给了司礼监太监魏忠贤,因他受了福王银子,便打算将此事略过,谁知朝臣死抓不放,无奈其时他权势不稳,又不可向郑贵妃下手,便抓了她身边侍女墨晓,将所有罪责推到她的身上,墨晓先是抵抗,待得知事情来龙去脉之后,沉默地接受了。
行刑前,她以极淡然的口气嘱咐道:“娘娘怕冷,守夜的姑娘得看紧点儿。”
墨晓不在了,新去的侍女统统被她赶了出去。日子久了,这事便被搁置了下来,每日只派人到她屋中送三顿饭。往日宫殿里笙歌欢笑,彻夜不眠,如今繁华不再,人烟稀少。
郑夏吉心知墨晓不会再回来了。此刻她才知道她的重要,以往她只把墨晓当作一个好使的奴才,原来她不知不觉已经把她当作了亲人。她从今便真的是孤家寡人,比长眠在地下的朱翊钧还要寂寞。
她捂脸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如今已不是从前,没有人会注意她的衣容,没有人会注意她的礼节。她放开捂住嘴的手,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她将自己最美的年华投注于这空旷寒冷的宫殿,只为了怨恨。有时她也会想,这样究竟值不值得,朱翊钧他,真的值得她为了报复而消磨一生吗?这四十几年来,她似乎一直都在憎恨,憎恨郑秋吉,憎恨朱翊钧,憎恨朱昭瑾。身体明明由她自己掌控,可她现在才发觉,自己似乎从来都是为了他人而活。
次日待她醒来之后,发现天仍旧黑沉,渐渐觉得不对劲,忽地恍然——她看不见了。
她沉默地坐在床边,安静地想着应该如何寻些食物。
此时皇宫已是乌烟瘴气,唯独她这儿,倒是一方僻静清幽。原来与世间隔绝是这般模样,往日她总害怕被隔绝,可是现下习惯了,也觉得没有什么。现在的隔绝是与人世的隔绝,可以前却是心与心的隔绝。如今的孤独,倒自在真实些。
耳聋眼盲之后,鼻子便渐渐灵敏起来,她常常摸索坐在窗前,从春天一直闻到冬天。她终于有足够的时间与心思来完整地回望她的过去。
仔细想想,她惊觉她的过去但凡与朱翊钧有关的都是哀伤怨恨,而她生命中的大部分亮色却是与裕景联系在一起。
裕景总是浅笑着不说话,往往只安静地看着她,现在想来,那时的他待自己是多么小心谨慎。
她的脾气如七月的太阳,而他,却像五月的清风。她总有许多问题,他每每都会耐心指导,众人见他,都会赞一句温润如玉。他总会谦逊有礼地回礼,同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时她不明白他为何要看自己,长大了,才知他是想看自己的反应。
他做事总是极有分寸且细心周到,每次出门游玩时事无巨细皆被安排得妥帖恰当。有次游玩途中他替一女子捡起一根玉簪,那女子见着他,立刻低头脸红,他依旧一副温润有礼的模样。
这样的他,便是伤人,也让人伤得心甘情愿。唯有一次,不知是哪府的小姐说了一句:“他的笑,于我们而言不过只是有礼,于郑家的那位小姐,才是真的欢喜。”
欢喜。可他却死了。一点也不欢喜。裕景一直喜欢萱草,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萱草长得并不出众,还没有香味。后来她才得知,萱草忘忧。她疑惑,问他有什么忧愁,他第一次对她露出对着其他女人那般的笑。她心里忽然有些发堵,却说不上为什么。
现在想想,自己或许是在意他的吧,只是之后遇见了朱翊钧。
她其实并不知道为何当初她会选择假冒秋吉,只是那么一瞬的念头,却主宰了她后半生的命运。而她的性子,却又不大爱沉溺过去,便一条道走到底,连一条后路也未曾给自己留过。这般算来,朝璎那小妮子倒比她好上许多。至少,朝璎一直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怀孕时,她整夜提心吊胆,害怕会失去孩子,那是她一生之中最难熬的日子。那时陪伴在她身旁的,除了墨晓,便只有他。她见他费心为她打点一切,却始终一言不发。后来她要进宫,他又化名替她查探虚实。
她伤了他,伤得那么彻底,可他还是选择在她身边,眉眼之间温润如常。
她伸出手,抹了抹眼睛,却将手越抹越湿。
郑夏吉的身体渐渐孱弱,但终是熬过了另一个冬天,可她知道,她撑不了多久了。
不过她的鼻子如今已能辨别出季节了。
栀子花,浓淡适宜,若隐若现,约莫是七月了。
七月,也是萱草开花的时候。
她将头靠在窗户边,静静地坐着。
渐渐地,她的眼睛一点一点清明起来,她忽然看见窗外老树下立着一个人影,却有些模糊。而那人影正缓缓朝她走来。
一步一步,轮廓渐渐清晰。
他像是停留在了亘古的过去,依旧那般年轻,可她却已在人世中变老。
他见她在看他,眉间舒展的笑意一如往常,他将手伸出来,语气温润如玉。
“阿夏,我们去看萱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