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壶炸裂的余音还在耳膜震颤,林春燕的手腕被杜明攥得生疼。散落的外汇券粘在滚水里,烫金的阿拉伯数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像浮在海面上的死鱼眼睛。
"转学?"她挣开对方的手,赤脚踩过满地狼藉,"谁准你动我弟?"脚尖踢到暖壶碎片,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阁楼窗外飘来咸腥的海风,吹得账本哗啦啦翻页,1983年6月的红字像伤口般渗出来。
杜明弯腰拾起粘着虾壳的转学通知书:“实验小学特招渔民子弟,你弟数学竞赛…”
"数学竞赛个屁!"林春燕突然抓起算盘砸向墙壁,檀木珠子噼里啪啦炸开,"上周他还在给周老板的船当童工!"三颗算盘珠弹到杜明胸前,军装铜扣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年轻干部摘下金丝眼镜擦拭水渍:“渔政船拍到周老板雇童工的证据,你弟指认的话…”
"姓杜的!"林春燕突然扑过去揪他衣领,指甲缝里的虾酱蹭上雪白衬领,"你们要拿我弟当人证?"她想起周老板船上那些贴着外文标签的箱子,后背渗出冷汗,“他今年才十二!”
"所以需要转学。"杜明纹丝不动任她揪着,“档案室失火,转学生资料…”
窗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林春燕冲到窗边,看见三号码头亮起手电筒光柱,周老板的渔船正在夜色中卸货。她抓起望远镜,镜头里晃过印着"电子元件"的木箱,被几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迅速搬进仓库。
"电子元件?"她冷笑,"周瘸子连半导体和虾酱都分不清。"突然转身拽住杜明的武装带,“帮我搞水产证,你那些转学破事都好说。”
“现在提条件?”
"现在!"林春燕把望远镜塞进他手里,"看见穿花衬衫那个?上周还在早市卖邓丽君磁带。"镜头里花衬衫青年正用弹簧秤称重,银亮秤盘在月光下晃得人眼花,“你说那些箱子里要是翻出几斤虾虎鱼…”
杜明突然按住她握望远镜的手:“林春燕,你弟在实验小学能住校。”
咸涩的海风灌进喉咙,林春燕感觉后槽牙咬得发酸。码头上传来铁门关闭的闷响,周老板的船像条黑影滑向深海。她抓起地上湿漉漉的外汇券往杜明胸口拍:“水产证明天就要!”
天还没亮透,林春燕已经蹲在工商局后巷的煤堆旁。环卫车轰隆驶过,她趁机把最后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就着咸菜汤咽下时,瞥见斜对角修车摊的周老板正往这边张望。
"春燕丫头!"马大姐的解放鞋啪嗒啪嗒踩过积水坑,"你要的彩绸衫。"鼓鼓囊囊的尿素袋里露出靛蓝色扎染布,“文化馆老王媳妇追了我三条街…”
"就说借给华侨商会拍宣传片。"林春燕抖开布料往身上比划,“苏梅呢?”
"在冷库给虾戴红头绳。"马大姐突然压低嗓门,“周瘸子今早往工商局送了两筐对虾。”
林春燕系腰带的动作一顿:“多大的?”
"巴掌长,冰碴子都没化。"马大姐比划着,忽然被喇叭声惊得跳开。杜明的吉普车碾过煤渣停在巷口,车窗里飞出个牛皮纸袋,正砸在林春燕胸口。
"水产证?"她抖开文件的手在晨雾里发颤,鲜红的公章像枚熟透的杨梅,“杜明你…”
吉普车却已扬长而去,尾气喷了她满脸。马大姐凑过来眯眼念:“个体…水产经营…这章子怎么像…”
"像你晒的虾干?"林春燕把文件往尿素袋里一塞,“走!去会会周老板的对虾。”
早市上人头攒动,林春燕的新摊位特意支在周老板对面。她抖开靛蓝扎染布当桌布,苏梅端着搪瓷盆往上一放,二十只戴红头绳的冻虾在晨光中晶莹剔透。
"走过路过别错过!非遗古法腌虾!"林春燕敲着铜锣喊,"市里特批的水产证在此——"抖开的文件差点扇到路过阿婆的包头巾。
周老板的铁秤砣哐当砸在案板上:“晦气!”
"周叔早啊!"林春燕笑出虎牙,"您那对虾怎么缩水了?"她突然伸手戳破对方泡沫箱的冰层,“哟,这虾须都结霜了,冻了有半年吧?”
围观人群嗡地炸开。周老板抄起鱼刀:“小娘皮懂个屁!”
"我不懂,工商局懂呀。"林春燕晃着水产证,"要不咱们请陈干事来…"话音未落,周老板突然掀翻摊位,冻虾混着冰块滚进污水沟。苏梅要冲上去理论,却被林春燕拽住手腕。
"让他砸。"她弯腰捡起摔裂的搪瓷盆,"马婶,记下来,损坏国家非遗宣传物料…"突然提高嗓门,“这盆可是明朝青花瓷的现代复刻品!”
人群外传来陈干事的哨声。林春燕把水产证往苏梅手里一塞:"去,跟陈叔说周老板破坏改革开放成果。"转身时踩到冻虾滑了一跤,整个人扑进海鲜摊,撞翻了装着梭子蟹的竹篓。
八只青蟹张牙舞爪横爬,早市顿时乱作一团。林春燕趁机揪住周老板裤腿:"快赔我青花瓷!"对方挣扎时裤袋里掉出个信封,她一个翻身压住,摸到里面硬邦邦的票券。
"干什么!"周老板脸色骤变。
"保护文物!“林春燕死死攥着信封,直到陈干事拧住周老板胳膊。她趁机把信封塞给马大姐,用口型比了句"水产局”。
日头爬上桅杆时,林春燕正蹲在工商局台阶上数票。外汇券混着侨汇券,沾着鱼腥味在她掌心摊开,像一把五彩的贝壳。
"三十斤对虾换的?"杜明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
"周老板的爱国心换的。"她仰头笑出酒窝,"他说要支援侨胞建设。"突然跳起来把票券拍在对方胸口,“水产证的钱,两清了。”
年轻干部的白衬衣沾上鱼鳞:“你弟的宿舍安排好了。”
“所以?”
"所以少惹周有财。"杜明推了推眼镜,“他姐夫在…”
"在水产局嘛。"林春燕转着钥匙圈往码头走,"马大姐早查清了。"钥匙圈上挂着的青铜锚胸针叮当作响,“你说他那些贴着’电子元件’的箱子里,会不会藏着给华侨的土特产?”
杜明突然拽住她手腕:“林春燕!”
"知道啦——"她拖长调子甩开手,"不碰周瘸子的货,不招惹水产局,不教苏梅伪造公章…"蹦跳着跑下台阶,“杜顾问还有什么指示?”
回应她的是吉普车暴躁的油门声。林春燕对着车尾气比了个鬼脸,转身撞见苏梅举着电话冲来:“华侨商会的货轮提前到了!”
潮水裹着柴油味漫上码头时,林春燕正站在冷库顶上挥动红布。远处货轮鸣笛声惊起成群海鸥,她眯眼看着甲板上挥手的新加坡商人,忽然发现船舷吃水线比往常深了两米。
"不对。"她拽过苏梅的领口,"和郑老板说好的二十箱货,这船能装四十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青铜锚胸针,“去叫马大姐把三轮车都开过来,再借十杆秤。”
货轮靠岸时,林春燕的算盘已经架在码头缆桩上。郑老板的鳄鱼皮鞋刚踏上跳板,她就笑吟吟递上账本:“郑叔,多出的二十箱是给侨胞的伴手礼?”
新加坡商人抹着汗珠笑:“春燕小姐眼力好,这都是乡亲们托带的…”
"乡亲们要这么多电子表?"林春燕突然用算盘珠拨开木箱缝隙,"还是镶钻的?"她转身冲马大姐喊,“快拿锦旗来!郑老板给咱们捐了二十箱教学器材!”
"捐什么?"郑老板的鳄鱼皮鞋打滑。
"捐给实验小学呀!"林春燕翻开账本新页,"您看,这箱算计算机兴趣小组的…"突然压低声音,“郑叔,水产局的车可在二号码头停着呢。”
货轮响起刺耳的汽笛。林春燕望着仓皇离去的船影,忽然把镶钻电子表往苏梅腕上一扣:“明天开始,咱们摊位兼修手表。”
夕阳西下时,林春燕蜷在仓库阁楼里贴邮票。弟弟的入学通知书摊在膝头,实验小学的烫金字刺得她眼眶发酸。窗外飘来柴油机的轰鸣,她扑到窗边,看见周老板的船趁着暮色靠岸。
望远镜里,穿中山装的男人正在清点木箱。林春燕的指尖在玻璃上划出水痕,忽然摸到白天从周老板身上摸来的钥匙——黄铜钥匙齿痕间沾着鱼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