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扬起的煤灰还在烟囱口打着旋儿,林婉宁已经摸黑翻进锅炉房夹层。她后背紧贴着发烫的铸铁管道,鼻尖萦绕着煤油与铁锈混杂的气息——昨夜塞进泄压阀缝隙的青铜培养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半截用《人民日报》包裹的烤红薯,油墨字迹被蒸汽洇成模糊的蓝。
"蚂蚁搬家要趁霜降。"周校长的声音突然在泄压阀另一侧响起,惊得林婉宁打翻了搪瓷缸。老教书匠的灰布棉袍下摆沾着煤渣,手里攥着半截粉笔头,在铁皮墙上画出歪扭的等高线,“气象站说今晚有寒潮,试验田的稻草人该添件衣裳了。”
林婉宁盯着他粉笔画到第三道弧线时突然顿悟。父亲留下的实验日志里,曾用等高线标注过炼钢厂废料堆积点的重金属浓度,而那些弧线的交点,此刻正指向她藏匿青铜麦种的第七根排水管。老校长用鞋底抹去粉笔痕迹时,窗外传来板车轱辘压过冰碴的响动,三长两短,是陈默在卸第三车焦炭。
"王卫东在查锅炉房的煤耗。"周校长摘下起雾的眼镜,露出眼角新添的淤青,"他说革委会的吉普车轱辘上沾着反动麦种,非要翻查这个月的运煤单。"老人从棉袍内袋摸出半块桃酥,掰碎撒进泄压阀缝隙,碎屑落下的位置恰好盖住林婉宁昨夜刻的暗记。
少女蜷在管道阴影里,喉头突然发紧。她想起半月前在试验田嫁接麦穗时,陈默也是这样蹲在田垄边,用煤铲在地上划拉出看似杂乱的线条。那些线条在正午阳光下投射的阴影,拼成的正是父亲生前常画的染色体图谱。
"周老师,您说铁树能开花吗?“林婉宁突然开口,指尖划过管道上凝结的盐霜。这是父亲教她的暗语,若对方答"要看地下的根”,便是值得托付之人。
老校长擦拭镜片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蒸汽在他镜框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当年在西南联大,我们拿桐油泡过铁蒺藜的种子。"他说话时,袖口露出半截发黄的袖珍书脊,林婉宁瞥见《齐民要术》的繁体标题,“有些东西埋得深了,连岁月都锈不穿。”
锅炉房突然传来铁锹落地的巨响。林婉宁透过泄压阀的鱼鳞状气孔,看见陈默正被两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按在煤堆上。王卫东的牛皮靴碾过散落的焦炭,锃亮的鞋尖挑起陈默的下巴:“小赤佬最近往泄压阀跑得挺勤快啊?”
陈默锁骨下的烫伤疤痕在煤灰下泛着暗红,他歪头吐出口带血的唾沫,正巧落在王卫东的鞋面上:"主任,锅炉工不盯压力表,难道去盯大字报?"这话引得几个早班工人发出压抑的笑声,穿粗布工装的汉子们看似随意地挪动位置,恰好挡住通往夹层的铁梯。
林婉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见陈默被拽起时,右手在背后比划了个麦穗手势——那是他们约定的危险信号。少女摸向腰间暗袋,父亲留下的青铜温度计突然开始发烫,表盘上的麦穗纹路泛出诡异的铜绿色。
"都别动!"王卫东突然举起个铝制饭盒,盒盖在汽灯下反射着冷光。林婉宁瞳孔骤缩,那是她今早给陈默装窝头的饭盒,此刻盒底黏着几粒青铜麦壳,在蒸汽中微微颤动仿佛活物。"这是从你小子铺盖卷里搜出来的!"革委会副主任的金牙在暗处闪着寒光,“说!这些金属垃圾哪来的?”
锅炉房的温度陡然升高。陈默被按在滚烫的锅炉外壳上,工装后背冒出焦糊味。林婉宁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青铜温度计的表盘玻璃突然炸裂,里面的水银珠子滚落铁板,竟自动聚合成麦穗形状。周校长猛地咳嗽起来,苍老的手掌拍打泄压阀的动作,与父亲当年调试离心机的节奏分毫不差。
"报告主任!"女干事尖利的嗓音刺破蒸汽,“这些金属颗粒在饭盒里…在饭盒里发芽了!”
整个锅炉房骤然寂静。林婉宁看见王卫东的牛皮靴踉跄后退两步,饭盒当啷落地。沾着煤灰的青铜麦壳正在铝皮上舒展叶片,暗金色的叶脉里流淌着类似水银的液体。陈默突然暴起,用头撞开钳制他的青年,染血的工装口袋甩出张皱巴巴的《人民日报》,头版标题"农业学大寨"的"农"字恰好盖住蠕动的麦苗。
"反…反动学术权威的新罪证!"王卫东的咆哮带着颤音,“把这小子绑去革委会!还有这些毒草,全部送市里化验!”
工人们组成的屏障开始松动。林婉宁摸到夹层暗格里父亲遗留的青铜喷壶,壶嘴还沾着1965年的培养液残渣。她将喷壶对准泄压阀缝隙,残留的液体滴落在下方沸腾的锅炉进料口,蒸腾的水雾中突然迸出无数萤火虫般的绿光。
"鬼火!有鬼火!"女干事尖叫着撞翻汽灯。黑暗降临的刹那,陈默滚进煤堆后的阴影,林婉宁抛出的麻绳精准落在他脚边。工人们默契地推倒运煤车,漆黑的煤块如瀑布倾泻,在锅炉房地面铺出条蜿蜒的逃生路。
当革委会的人举着手电筒折返时,林婉宁正搀着陈默钻进试验田的稻草人堆。周校长领着红小兵在田埂背诵《纪念白求恩》,童声朗朗中,那些伪装成枯草的青铜麦穗突然集体转向,为逃亡者指引出安全的路径。陈默的鲜血滴在冻土上,沉睡的麦种竟破冰而出,将血珠裹进金色的外壳。
"去老水塔…"陈默喘息着扯开工装,锁骨下的疤痕已蔓延成完整的麦穗图案,“你父亲…留了东西在塔基…”
林婉宁摸到他滚烫的额头,想起青铜温度计上爆裂的刻度。月光照亮试验田深处时,她看见所有青铜麦穗的叶片都指向西北方——那里矗立着日军遗留的废弃水塔,塔身爬满的爬山虎在冬夜里泛着铁锈色。
破晓时分,两人蜷在水塔残破的蓄水池里。陈默发着高烧,却执意用煤灰在砖墙上画出等高线图。林婉宁擦拭他伤口时,发现那些溃烂的皮肉下隐约闪着青铜色光泽,就像父亲培养皿里正在分蘖的麦种。
"五年前…你父亲救过我一命。"陈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体温灼人,"那年我溜进炼钢厂废料区…被放射性溶液浇了满身…"他扯开衣领,麦穗状的疤痕已经蔓延到心口,“林工给我注射了…注射了第一代青铜麦种的提取液…”
蓄水池的铁门突然被北风撞开。林婉宁望着漫天飞雪,终于读懂父亲最后一页实验日志上的谜题——“生命自会找到出路”。陈默掌心的煤灰等高线图,与周校长在锅炉房画的弧线完美重合,交点正是水塔下埋着的铅封铁箱。
当革委会的搜查队逼近水塔时,林婉宁正用青铜温度计的残片撬开铁箱。陈默的血滴在箱内发黄的实验记录上,那些1958年的数据突然开始流动重组,最终在水渍中显现出父亲的手写批注:“人体与麦种的基因嵌合实验,于1962年立春取得突破。”
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扑进蓄水池。林婉宁将最后一份实验记录塞进陈默的工装夹层,青铜麦穗的根系已经穿透水塔砖缝,在积雪下织成一张金色的网。她望着昏迷中仍紧攥煤铲的青年,突然明白父亲留给新中国的火种,从来就不止在试验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