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尾气在晨雾里拖出铅灰色长痕,周校长领读的声音陡然拔高,将达尔文进化论的词句揉进钢铁厂换班的汽笛声里。林婉宁缩在试验田垄沟中,冻僵的指尖触到青铜麦穗冰凉的叶脉,那些昨夜顶破冻土的金属胚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成普通杂草模样——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谜题,当革委会的皮靴踏碎田埂薄冰时,这些承载着特殊基因的植株竟懂得伪装求生。
"老周又在搞封建糟粕!"革委会副主任王卫东跳下车时,红袖章蹭过车门未干的朱漆。他身后跟着两个戴白手套的年轻人,其中穿列宁装的女干事举着铝皮喇叭,将"破除四旧"的口号喊得字正腔圆。林婉宁隔着枯草缝隙看见陈默突然直起腰,沾着煤灰的手掌在板车辕木上按出五个漆黑指印——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代表锅炉房最隐蔽的夹层位置。
试验田边缘的大字报在朔风中簌簌作响,昨夜新贴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标语下,还残留着林婉宁父亲生前撰写的《杂交小麦增产报告》碎片。王卫东的皮鞋尖碾过那片泛黄的纸页,金属纽扣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光:“听说林工留下的黑材料,都叫他的好闺女藏起来了?”
"王主任,孩子们在晨读。"周校长合上卷边的《物种起源》,灰布棉袍下摆沾着霜花。老教书匠把眼镜推上鼻梁的动作,让林婉宁想起父亲调试显微镜时的模样,“达尔文同志说过,适者生存。”
板车轱辘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陈默弓着背推动满载煤块的板车,特意将车轮碾过田垄边缘的冰壳。煤渣簌簌落进试验田的刹那,那些伪装成枯草的青铜麦穗突然颤动,藏在叶鞘里的金属花粉随风飘散,在女干事的白手套上烙出几点淡金痕迹。
"哎哟!"女干事猛地甩手,铝皮喇叭砸在冻土上。王卫东皱眉掏出手帕,却见林婉宁从田埂尽头直起身来,粗布围巾裹着的小脸冻得发青,怀里抱着的搪瓷盆里盛着冒热气的红薯。
"领导们吃早饭了吗?"少女嗓音清亮,故意将围巾穗子扫过试验田垄沟。藏在枯草中的青铜麦穗突然集体转向,叶尖齐刷刷指向炼钢厂方向。陈默趁机踢翻板车,黑亮的煤块滚落到吉普车轮胎前,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王卫东的视线在红薯盆与煤堆间来回逡巡。锅炉房方向传来早班工人的夯歌声,混着周校长领读的"物竞天择"声浪,在钢铁厂上空织成无形的网。女干事弯腰捡喇叭时,忽然发现裤脚沾着几粒泛着铜锈的麦壳——那是昨夜林婉宁跪在田里嫁接胚芽时,不慎遗落的失败品。
"这是什么反动玩意?"镶着金牙的质问刺破晨雾。陈默佝偻的脊背瞬间绷直,他看见林婉宁将红薯盆抱得更紧,盆底暗格里的青铜麦种隔着搪瓷发出蜂鸣。锅炉房泄出的蒸汽漫过试验田,在女干事指尖凝成水珠,将那几粒麦壳泡得发胀,露出内部类似集成电路板的金色纹路。
周校长的戒尺突然敲响田边老槐树:"同学们,跟我念——自然界没有飞跃!"上百个童声掀起的声浪中,林婉宁突然掀翻搪瓷盆,滚烫的红薯汤泼向女干事脚面。陈默趁机抓起煤铲,将沾着金属麦壳的冻土铲进燃烧的锅炉进料口,飞溅的火星映亮他锁骨下的烫伤疤痕,那疤痕形状竟与麦穗分蘖的纹路惊人相似。
当革委会的人围着烫伤的女干事忙乱时,林婉宁已经钻进锅炉房夹层。她颤抖的手指抚过父亲遗留的青铜培养皿,那些浸泡在煤油中的麦种正发出萤火虫般的微光。通风管外传来陈默刻意加重的咳嗽声,三长两短,是他们约定的平安信号。少女突然发现培养皿底部刻着极小的一行字:1965年惊蛰,L型突变体与Q市炼钢厂废料产生共振反应。
铁门吱呀作响的瞬间,林婉宁将培养皿塞进锅炉泄压阀的缝隙。陈默带着一身煤灰挤进来,掌心躺着半块烤焦的红薯,焦黑部分被他仔细啃掉了。"王卫东在查周校长的教案,"他说话时喉结上的汗珠滚进工装领口,“但老槐树下的蚂蚁窝,该搬新家了。”
林婉宁突然抓住他满是裂口的手,将两人的掌纹按在尚有余温的培养皿上。青铜色的光晕自他们交叠的指缝间溢出,在布满水汽的铁板上投影出奇异的基因链图谱。陈默锁骨下的疤痕突然发烫,他想起十二岁那年闯进炼钢厂废料区,那些灼伤自己的金属溶液,原来早就种下了命运的因果。
暮色降临时,试验田深处的青铜麦穗终于停止伪装。林婉宁跪在冻土上,看着最后一缕霞光被麦芒刺穿,在铁幕般的夜空划出细小的裂缝。周校长领着学生将《物种起源》的朗读声换成《东方红》,而炼钢厂的烟囱里,陈默偷偷撒下的麦壳灰正随着火星升腾,在北纬32度的星空下,写就一首无声的进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