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时,苏晓梅掌心还残留着婚戒的金属凉意。苏向阳突然甩开她的手,烧焦的书页碎片像黑蝴蝶扑簌簌落进淬火池,在水面燃起细小的蓝色火焰。少年红卫兵袖章上的油污正在晨雾中晕染,将"忠"字浸成模糊的墨团。
"姐,他们说爸的笔记本里…"苏向阳哽住的声音被车间高音喇叭切断,革委会刘干事的训话混着《东方红》旋律在厂区回荡。苏晓梅望着弟弟军绿色裤脚溅满的冷却液,突然发现他腰间别着的红宝书封皮上,有道与父亲金相显微镜相同的十字刻痕。
陈卫国的军用水壶在工具柜顶上泛着冷光,壶身裂缝里塞着半张抚顺钼矿的衍射图谱。苏晓梅拧开壶盖,茉莉茶香裹着金属碎屑扑面而来——壶底沉着几粒晶格完整的钼晶体,在晨光中折射出六边形的虹彩。
"车工三组集合!“王主任的胶底布鞋碾过满地铁屑,中山装第三颗纽扣闪着可疑的铜光。苏晓梅将水壶塞进装滚珠的帆布包,指腹擦过包内衬里缝着的俄文单词"晶体生长”,那是母亲用缝纫机绣了整夜的暗纹。
更衣室的铁皮柜突然多了把新锁。苏晓梅摩挲着父亲留下的黄铜钥匙,听见身后女工们压低嗓音议论:"听说昨晚革委会抄了机修班老周家…"她佯装整理工装,将钥匙按在《金相学原理》封底凹陷处——那个与父亲婚戒尺寸完全吻合的圆形压痕突然让她眼眶发烫。
淬火池腾起的蒸汽模糊了奖状栏,苏晓梅在机床轰鸣中调试进给箱。陈卫国沾着机油的食指忽然划过她手背,在皮肤上画了个标准的晶格结构图。"沈阳厂的X光机后天到。"他说话时军装领口的茉莉香格外浓郁,“王主任亲自押车。”
苏晓梅指尖一颤,车刀在铸铁件上犁出异常笔直的沟槽。她望着陈卫国工具箱里那本裹着《毛泽东选集》封皮的笔记本,突然想起三年前父亲被带走时,审讯员中山装口袋也飘着同样的茉莉茶香。
午饭时分,母亲送来的铝饭盒底层黏着张电厂抄表单。背面用缝纫画粉写着:"向阳今早去了革委会档案室。"苏晓梅嚼着掺沙的窝头,看见弟弟正在厂区围墙外与红卫兵争执,少年挥舞的拳头间闪过半页印着克里姆林宫图案的蓝纸。
暴雨在傍晚突至。苏晓梅借着机床底座的阴影打开帆布包,陈卫国改制的水壶突然发出蜂鸣——壶底钼晶体在潮湿空气中产生了奇异共振。她将婚戒按在壶身裂缝,黄铜戒圈与铝制壶体摩擦出的火花,竟在墙面投射出父亲笔记里的体心立方结构投影。
"苏晓梅!设备科要查所有俄文资料!"刘干事带着水汽的吼声撞开车门。陈卫国突然扳动铣床操纵杆,飞溅的铁屑在两人之间织就银网。苏晓梅趁机将帆布包塞进正在运转的送料口,滚珠轴承的碰撞声完美掩盖了笔记本落进铁屑堆的响动。
值夜班的汽笛响起时,苏晓梅在更衣室铁柜后发现半枚带机油的指纹——与弟弟红卫兵袖章上的油渍属于同种切削液。母亲深夜熨烫的工装口袋里,藏着张烧焦的《金属疲劳强度》扉页,焦痕边缘呈现出精确的抛物线,正是父亲最擅长的应力曲线。
暴雨中,陈卫国的军用手电在车间地面画出跳动的光圈。苏晓梅望着他调试X光机时弯曲的脊背,忽然发现他后颈有道与父亲相同的晒痕——那是长期俯身操作机床留下的勋章。"抚顺钼矿的晶界位移量…"陈卫国声音沙哑,“正好能解释三年前那批炮管炸膛…”
话音未落,仓库铁门被撞得哐当作响。苏晓梅将衍射仪底片塞进冷却液管道,转头看见弟弟举着的火把照亮王主任中山装上的第三颗纽扣——那分明是父亲实验室的备用钥匙改制的。苏向阳眼中的火焰突然摇晃:“姐,他们说要查所有带外文字母…”
陈卫国突然打翻淬火油桶,翻涌的黑油瞬间吞没火把。在黑暗与混乱中,苏晓梅抓住弟弟颤抖的手,将他推进父亲改造过的防空地道。少年红卫兵袖章刮过生锈的齿轮箱,落下几缕染着茉莉香气的棉线。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苏晓梅在阁楼地板上拼凑烧焦的书页。母亲熨斗的蒸汽在天花板凝成水珠,坠落在泛黄的《傅里叶方程》手稿上,将茶渍晕染成完美的同心圆。窗外的厂区高墙突然传来敲击声——三长两短,正是父亲当年教她的摩尔斯电码。
苏晓梅掀开墙根的"工业学大庆"宣传画,陈卫国带着夜露的脸庞从墙洞浮现。他军装右襟别着崭新的毛主席像章,别针却巧妙地穿过抚顺钼矿标本的晶格空隙。"沈阳厂的X光数据…"他递来牛皮纸袋时,掌心的烫伤与父亲显微镜的目镜边缘完全重合。
当革委会的搜查队闯进苏家时,苏晓梅正跪在厨房灶台前烧火。跳动的火焰将母亲缝在棉袄内衬的衍射图谱映成金红色,那些精密排列的晶格点阵,正随着柴火噼啪声在灰烬中重构新生。苏向阳突然抢过火钳:"让我来!"少年通红的眼眶里,第一次映出与姐姐相同的钢青色冷光。
暴雨季结束时,厂区贴满"技术革新标兵"的大字报。苏晓梅望着台上领奖的王主任中山装纽扣,忽然听见身后机床传来规律的敲击声——陈卫国正在用扳手敲击进给箱,节奏正是那晚地道的摩尔斯电码。她抚过工装口袋里的婚戒,戒圈内侧新刻的晶格常数,在秋阳下泛出淬火后的湛蓝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