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晶花在机床导轨缝隙里悄无声息地生长,苏晓梅用镊子夹起时,陈卫国军用水壶里的茉莉茶香正漫过车间的霉味。弟弟用滚珠轴承改装的陀螺在工具箱上旋转,带起的微弱电流让悬在空中的钨丝灯泡忽明忽暗,在墙面的奖状栏投下摇晃的阴影——那张"工业学大庆"的锦旗边角,还别着父亲从苏联带回来的金相显微镜目镜。
"沈阳厂的焊条含碳量超标0.15%。"陈卫国突然将游标卡尺拍在《机械工人》杂志上,震落了夹在书页里的盐粒结晶。他挽起的裤脚露出截浅褐疤痕,是1968年武斗时被车床飞轮划伤的,此刻在机床油渍里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苏晓梅捏着弟弟捎来的山核桃,坚硬纹路硌着掌心的烫伤,恍惚想起母亲在纱厂染缸里搅动靛蓝染料的木棍。
厂区广播突然插播唐山余震预警时,王主任的皮鞋声已经在车间外响起。苏晓梅迅速将金相图谱塞进工作服内袋,布料摩擦声惊醒了蜷在工具箱上打盹的虎斑猫。陈卫国抓起沾满氧化铁粉的棉纱,在德国机床铭牌上擦出大片的"自力更生"标语,焊枪融化的缺口处,1953年的沈阳厂铸字像道隐秘的伤口。
"苏工对报废设备倒是情有独钟。"王主任的圆珠笔尖戳着盐浴炉控制阀,笔帽上的红五星在日光灯下晃出光斑,"矿务局要调你去三线支援,明天就出发。"他身后的青年掀开帆布,露出整箱印着俄文标签的盐浴添加剂,封条上1972年的检验章鲜艳如血。
苏晓梅摸到工作台抽屉里的顶针,齿轮边角料硌着无名指。她忽然扯开盐浴炉的进料口,抓起把掺杂纱厂废碱的矿渣:"去年革委会批的技改方案,第17条允许使用本地资源替代进口原料。"矿渣从指缝漏下,在《鞍钢宪法》封皮堆成个小丘,隐约露出扉页上父亲用红铅笔做的批注。
审查组青年举起相机时,弟弟改装的陀螺突然迸出火星。陈卫国抬脚踢翻淬火槽,蒸腾的碱雾瞬间模糊了镜头。苏晓梅在混乱中瞥见王主任公文包里的调令,公章旁竟然盖着纱厂革委会的印戳——母亲在染坊晕倒那日,她曾在医务室见过同样的猩红印泥。
深夜的车间像口倒扣的盐浴炉,苏晓梅借着检修灯的暖黄光晕拆分金相显微镜。弟弟蜷在机床底座睡着了,怀里还抱着用东方红变速箱齿轮改装的矿石收音机。陈卫国的军大衣盖在少年身上,衣襟处的补丁针脚细密,与母亲缝在她衬衣领的苏联徽章如出一辙。
"抚顺钢厂的钼矿标本,"陈卫国突然递来块布满蜂窝状孔洞的矿石,断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你父亲当年用它验证晶格缺陷。"他食指的烫伤疤擦过矿石表面,竟与孔洞纹路完美契合。苏晓梅将矿石贴在金相目镜上,放大倍后的晶相图,赫然与顶针内侧的微积分公式形成镜像。
运输车喇叭划破黎明时,苏晓梅正往弟弟书包里塞粮票。少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露出用纱厂废线编织的手链,八股棉线里绞着根银亮的锰钢丝:"姐,我把厂里报废的捷克机床电路板拆了。"他掀开帆布包,里面躺着台用齿轮传动组改装的计算器,按键是车床废弃的硬质合金刀片。
王主任带着矿务局的人闯进家属院时,母亲正在糊窗户缝的旧报纸突然脱落。1976年《人民日报》关于周总理逝世的报道飘到灶台前,油墨在蒸汽里洇开,露出父亲用钢笔在空白处画的齿轮传动图。苏晓梅抓起计算器塞进面缸,手指陷在玉米面里,恍惚触到盐浴炉中试片的温度。
"苏工对资产阶级技术路线倒是执着。"青年用皮鞋尖拨弄灶口的山核桃壳,突然踩碎弟弟藏在柴堆里的《无线电》杂志。王主任掀开炕席,露出用俄文技术手册垫着的炕砖,书页间夹着朵风干的盐晶花——正是那日从机床裂缝采来的。
陈卫国的军用挎包砸在门框时,震落了房梁积灰。他抖出整摞盖着"技改专用"红章的文件,最底下压着1965年科技竞赛的合影。照片里十四岁的苏晓梅攥着蒸汽机车模型,身后站着穿旧军装的陈卫国,两人中间隔着父亲手持金相图谱的身影。
"三线建设需要苏工这样的技术骨干。"王主任的圆珠笔在调令上敲出节奏,像是盐浴炉控制阀的滴答声,"当然,家属也可以随迁。"他故意将"家属"二字咬得含糊,目光扫过母亲腕上戴了年的苏联手表。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染蓝的指尖抓住窗台那盆石蒜。苏晓梅扶她时碰到藏在花盆底的信封,里面是父亲在莫斯科动力学院获得的"优秀留学生"奖章,别着张泛黄的离婚申请书——日期正是母亲被划为"资产阶级技术权威"那月。
去矿务局报到那日,苏晓梅在解放卡车上看到弟弟追来的身影。少年骑着用报废机床零件组装的自行车,车铃是用齿轮改装的,叮当声惊飞了路边的麻雀。陈卫国突然从驾驶室探出头,将军用水壶抛进她怀里,壶身焊接痕迹组成道傅里叶方程。
盐浴炉在新车间点燃时,苏晓梅在耐火砖缝隙发现弟弟塞进的纸条。泛黄的纱厂记账簿页角画着齿轮传动式收音机图样,空白处用蓝墨水写着:"姐,我把捷克机床的稳压电路接上了厂区广播。"她抬头望向窗外载波塔,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闪过道电波状的裂缝,像金相图谱里的晶界缺陷。
深夜调试新设备时,陈卫国的焊枪在盐浴炉外壳留下串莫尔斯电码。苏晓梅用游标卡尺丈量焊痕间距,破译出"抚顺钢厂"的坐标。她将顶针按在焊点位置,齿轮齿尖恰好能嵌入电码凹陷,转动时带起的微弱电流,竟让盐浴炉温度计的水银柱微微震颤。
暴雨冲垮矿区电路那晚,苏晓梅用弟弟改装的计算器校准盐浴参数。陈卫国举着矿灯出现时,光束里悬浮的粉尘像极了莫斯科动力学院礼堂的彩纸屑。他突然从工具包掏出个铸铁饭盒,里面是用齿轮边角料打磨的婚戒,戒面刻着道晶格常数计算公式。
"当年竞赛时,我偷换了你的计算尺。"陈卫国手指抚过饭盒边沿的弹痕,那是武斗时流弹击穿工具柜留下的,"你本该拿冠军。"他将婚戒套进顶针内侧,两个齿轮完美咬合时,盐浴炉突然迸发的蓝焰照亮了墙上的《工业学大庆》标语,父亲用红铅笔写的批注在火光中历历可见。
审查组的吉普车在雨夜里打滑熄火时,苏晓梅正将婚戒藏进工作服第三颗纽扣。王主任举着语录本冲进车间,却撞见陈卫国在给盐浴炉贴封条。青年掀开帆布,露出整箱印着"鞍钢自研"的钼矿粉,麻袋上1978年的检验章墨迹未干,混着矿渣的腥气。
"三线建设需要创新精神。“苏晓梅突然启动盐浴炉,沸腾的碱液在《人民日报》头版映出扭曲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她抽出弟弟改装的计算器,硬质合金按键敲击声清脆如纱厂织布机:“王主任要不要核算下新工艺的能耗比?”
返程的吉普车消失在盘山公路时,陈卫国从机床底座摸出个铸铁匣。里面是父亲留存的苏联技术资料,扉页用钢笔写着道未完成的傅里叶方程。苏晓梅将婚戒上的晶格常数代入计算,发现竟与抚顺钢厂的钼矿标本参数完全吻合,就像顶针与齿轮的咬合,严丝合缝地嵌进了时代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