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黄昏时，整个世界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残阳如血，艳得像是锋利的刀刃割过身体，喷涌而出的那样，染红了半片通透的天空。
　　一袭白衣如雪的身影静立在后院的亭子里，长发懒懒未束，垂散在肩上，顺着风来的方向，轻轻飘起。
　　墨澜斜斜地靠着亭子的廊柱，眯着一双深海蓝的瞳仁，微微仰面，望着天际，就这么任凭夕阳如血一般，染红了自己身上的衣。
　　陡然之间，周围的空气好像冷冽了起来。
　　恍恍惚惚地像是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脑海里，但是当他努力想要试着去看清，却只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看清了她的分毫。
　　那个人，便是母亲吧。
　　当日她是那样决绝地转身离去，一身雪白色的衣袍上，只有鲜红的血色……
　　忽的，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亭子的那边。那正是楚乔，此时的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衣。
　　一顶玉冠束着发，身着的是一件青蓝色的长袍，衣饰很是简单，却也分毫不能掩盖了他身上卓然的皇室气质。
　　他走过来，到了墨澜的身后。
　　“皇上倒是好兴致。”墨澜没有回过头去，只是忽然淡淡的出了声。
　　楚乔勾唇一笑，“怎么，你这话，是在责怪我不该偷偷跑来？”
　　“臣怎么敢。”墨澜淡淡一笑，打散了所有的思绪，偏过头来看着走到身旁的他，“只是在想，皇上此番离宫，又是所为何事。”
　　听着他的话，楚乔便知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他。
　　“既然你那么聪明，倒不如，猜猜看。”
　　海蓝色的眸子轻轻一眯，墨澜淡淡开口，夕阳染得他的语气更是透出了几分的绵绵。
　　“若是朝中有乱，皇上大可派人前来取兵符便是，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楚乔一挑眉，好吧，自己还真的没办法在他的面前隐瞒任何事。
　　“没错，是皇叔。趁着此番兵力空虚，便大肆囤兵。”
　　墨澜神色安然地听着他说话，脸色之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只仿佛，这是一件与自己没有分毫关系的事。
　　“那么皇上，可有什么打算？”末了，他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明知道，这里的兵力，我是不会撤回去的。”楚乔感觉自己又有些捉摸不透他此时的态度。
　　“但是皇叔的驻军，我亦是不能让他们起了动乱来。”
　　“所以？”
　　墨澜半靠着廊柱，显得有几分懒懒，让楚乔甚至都怀疑他是否有真的认真听自己说话。
　　“所以，我就出来了啊。”他一耸肩，亦是显得很轻松。
　　一抹浅淡的轻笑，终是从墨澜的唇角浮现了出来。他一反手，将手中的一件东西丢向了楚乔。
　　楚乔抬手一接，摊开掌心，见的却只是一枚青玉做成的指环。眸子里便抑制不住有些讶异，“这是？”
　　“衡王爷的死穴。”墨澜的薄唇轻轻一动。
　　楚乔一蹙眉，“我不明白。”
　　“这指环，足可让他退兵。”
　　墨澜复又将视线转上，投入了并不明朗却愈是鲜红得刺眼的天空，只觉得眼前的色彩，都如同腥红的血腥味，浓重得化也化不开。
　　“看来今夜，注定不能安生了。”
　　楚乔甚至还来不及问了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就见他丢下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衣衫轻拂，兀自踏下了台阶，离开了。
　　这个男人，还是一如这么让人猜不透。
　　他笑着一摇头，是呵，自己又什么时候看得透过他。甚至即便是自己的这个皇位，若是没有他，也只怕不知落入了谁的手中。
　　握紧了手中的指环。他便也转身想要离开，却不想，一转身，却是看到了瑾灵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皇上。”瑾灵落落地对他行礼，一缕发丝顺着她低头，便自肩头滑落下来。
　　一身樱草色的长纱，将她的肤色映得格外白皙，而这夕阳如血，照在她的肤色上，又是染上了几分的幻美。
　　“别拜我了，这又不是宫中，没那么多的礼数。”楚乔淡淡一笑，分毫没有君王的架子。
　　“你找我，可有什么事？”
　　“是。”瑾灵抬起一双水润如小鹿一般的瞳仁看着他。
　　“让我猜猜，一定是和墨澜有关吧？”楚乔眸中含笑，对她说话时，也分毫没有什么顾忌。
　　瑾灵掩唇一笑，摇了摇头，“这一回，皇上可猜错了。”
　　“哦？那是……和云儿有关？”楚乔挑起一边的眉，看着她。
　　“是，亦不是。”瑾灵柔柔地微笑，声音好听地如同碎珠落入了玉盘。“灵儿只是有几句话，想要告诉皇上。”
　　“什么话？”
　　瑾灵看着他，双瞳明亮若星光，“想来，皇上也一定发现了，这些日子，云姐姐越来越不快乐了。”
　　楚乔眸色一沉，“是。”
　　“但皇上，可有想过为什么？”
　　楚乔陡然握紧了拳，只感觉掌心里那指环硌痛了皮肤。但是他，却不想松开手。好像也之后这样，才能阻断心头突然涌上来的某种情绪。
　　是呵。她所承受的一切，自己又怎么会不明白。只可惜，纵然自己已是雄踞一方的君王，却也怎么，都不能让她快乐起来。
　　他勾唇，浮现的却是一个淡淡的苦笑。“灵儿，你说为何，纵然我想要替她承担下这一切，她却也不愿意。”
　　瑾灵静静地望着他，看着这夕阳如血，描绘着他线条分明的脸庞，恍然之中，她竟也是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愁绪来。
　　“皇上，在灵儿的眼里，云姐姐一直都是骄傲的。”她轻声细语，却一字一句都让楚乔心头轻震，“其实皇上可发现，现在的云姐姐，像极了当年的皇上。”
　　“当年的……我？”楚乔有些喃喃。
　　当时的他，眼睁睁看着父皇被勾结了楚襄王的母后以一杯毒酒所害，早有准备的楚襄王率兵发难，攻下城池，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反应，就已被困禁于那座流金雕饰的宫殿之中。
　　眼睁睁地看着外戚掌控朝政，眼睁睁地看着生灵涂炭，江山易主。当日的他，又是怎样的心态。
　　若不是学会了隐忍，若不是以一副混账的模样来伪装自己，现下的他，又哪里还有这一条命，来等着这掌管江山的机会……
　　楚乔陡然敛起双瞳，这段记忆，他从不愿再去想。但瑾灵的话，却也忽然地像是点醒了他。
　　国破山河。所以云倾，才会越来越不快乐，是不是……
　　“可是分明，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这十五万大军，分明已经……”他蹙眉。
　　瑾灵抬起纤细的指尖将耳畔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后，“可是皇上知道，云姐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他仍蹙眉，将视线定在瑾灵的脸上。
　　“纵然是得到了这江山，纵然是将一切的前尘，或是爱恨都消散，皇上又觉得，这是云姐姐想要的结果么？”
　　末了，瑾灵淡淡垂下眸子。忽然之间，她又想起了他。
　　其实云倾是这样，墨澜，又何尝不是这样。
　　甚至包括自己在内。这一切的一切，这些仇恨，这些悲伤，又究竟，还要交缠了多久，才能真的算是解脱。
　　不远处，一抹纤瘦的人影听到了这里，陡然地转身离去。
　　耳畔的风扬起发丝，一缕缕。云倾微微仰面，看着夕阳鲜红若血，就这样带着一丝残留的温度，照耀在了自己的身上。
　　就好像……就好像要让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埋入这一片腥红的血色之中。
　　她本是想要去找瑾灵的，想要问一问墨澜的情况，却不想刚到后院，却只是听见了她和楚乔的对话。
　　这几句话，她却甚至，没有勇气听完。只觉得胸口就好像被什么轻轻堵上。闷闷的。
　　云倾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地捂在了心口那一处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地方。
　　是呵，纵然身上的伤会好。这里的伤，却只怕是，永远都不会好了。
　　别院。
　　小婢正在收着白天晒在院子里的药材，一回头看到云倾回来，刚要开口唤，视线却越过了她，望向了后面，低了低头，“公子。”
　　“澜？”……云倾微微一怔，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墨澜已经跟在自己的身后，进了院子来。
　　见到了她眼神里的几分讶异，墨澜淡淡勾唇一笑。似乎也没有分毫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跟在她身后。
　　云倾神色淡淡，那几分讶异也很快地消失不见，一转身来，只说了一句，“进屋吧。”便径自走入了厢房。
　　墨澜看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深，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没多说什么，也进了屋。
　　“奴婢去沏茶。”小婢行了礼，赶忙退了下去。
　　周围忽地安静了下来。
　　墨澜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只是这些日子，她却愈发显得纤瘦了许多。
　　云倾陡然阖了双眸，复又睁开。血色微淡的唇瓣轻轻颤抖了一下，分明是想要说什么，却也无法说出了口。
　　“云儿……”
　　“不，不要问……”她忽地出声，素来沉静的语气里，竟是透着一分的轻颤。“澜，不要问……”
　　想要阻断那一刻心口涌来的疼痛，却愈是攥紧了胸口的衣，就越是让她觉得无法呼吸。
　　海蓝色的眸子微微一深，扬袖之间，墨澜便已将她柔软的身子拢入了怀中来。
　　他看着她轻蹙的柳眉，终是淡淡开口，“若是真的这么痛苦……”
　　“不……”云倾抬手抓紧了他的手臂，小脸上的血色愈是显得淡然。虽然他的话只是说了一半，但她，却已是什么都了然了。
　　“澜，不要劝我放弃，好不好？……”
　　她苦笑，“因为如今的我……好像真的，连放弃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
　　是呵，放弃，这个词多么的奢侈。
　　如若走到了这一步都尚且还能选择，如若又真的还有能够改变的机会。
　　甚至如若……当初不曾在鹿鸣山上见到了宸枫，又不曾知晓了那些秘密，更不曾在楚国遇见了墨澜……
　　那么现在……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修长的指尖穿过了她的发丝，将她的头深深地拥在了胸口，墨澜并没有多说任何的话，这样的动作，却显然已能安抚了云倾的情绪。
　　云倾阖上了双眸，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了身上。
　　暖暖的。
　　“澜，我蠢透了，是不是……”她低喃，恍惚之间，她甚至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墨澜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她拥紧。
　　云倾亦是不再出声。微微垂下眸子，悄然一叹。
　　窗外，残阳静静地照着这世间的一切。仿佛给这世间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又仿佛，只是因为殷红的颜色，迷乱了视线。
　　让一切，变得看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