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七月的天气,饶是位于看起来偌大的湖边,也是很难感受到太多清凉,微风偶尔拂动湖畔的柳枝,带来的,却也不过是一丝燥热。
湖畔即是凉亭,却是空空,反倒是柳树阴下,放着一把躺椅,而椅上,正躺卧着一个简单裙衫的女子,纱衣轻薄,女子杏眼微颌,似是昏睡一般;偶尔有柳叶脱离了树枝飘落,被轻风吹至闭目的女子面颊,却也未引起她的反应,甚至连睫毛都似乎没有眨动,如此不似浅眠,如同陷入另一个世界,觉察不到丝毫的动静。
“皇后?”
低低的一声轻唤,柔柔娇嫩的女声,像是怕打扰到闭目养神中的人,却又隐隐带着几分焦躁。
“唉~”
回应那看起来年岁不大呼唤女孩儿的,是一声不大而带着沧凉的叹息。
以前种种,恍如隔世。
丝毫没有华丽表象的穿着,那面目算是清秀,绝称不上美艳的皇后,正是尘埃落定身份的林巧。
叹了口气坐起,只是一声唤叫便能叫醒,可见林巧并没有睡熟,事实上她确实也是醒着的,只不过脑海中,在想其他的一些事,那些往事。
转眼已经一年了,这个国家的皇后,这个国家帝王的妻子,已经一年,以前的过往,似乎真的成为过去,但是偶尔闲暇,林巧还是会忍不住回想,那些记忆中、曾经陪伴自己走过成长岁月的人,已故去、或再不可见的朋友和家人。
“皇后,林公子在宝丽殿侯着,不知皇后······”
“林公子?”
年轻宫女的话还未讲完,就被林巧疑惑的声音打断。
这一年来,极少有来自主求见她的,初始倒真的不少大臣妻女要见她的,不过大都是想方设法的套个底细,再后来实在烦了,平宁尘以一句“不识好歹”,那些人,便再未来过。
林巧知道他本是好心的为自己找个可聊的女伴,却不想这些女人为的只是做自家丈夫父亲的“探子”,这样一来虽没了谈天的朋友,倒也落了个耳根清净,这静,延续至今。
望着面前亲自选的这个宫女,那张记忆中某人相似,却显得更为稚嫩的面容,低下头,再次陷入沉思。
“皇后?是林宥······”
“真的是他?”
那张那么相像的脸,总是让林巧不觉想到那个为了曾经放肆任性一心逃离的自己,而舍弃性命的女子,那个朴实的、只因在自己看来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却当做莫大恩情、哪怕生命相报也甘愿的简单女子。
“絮儿,他在宝丽殿?”
这个叫絮儿的宫女,才不过十四岁,从新入宫的宫人中挑出了她,不止因为那张脸,忆起对絮宁愧疚,还因为她名字中巧合的有同样的一个絮字,林巧相信这算是一种缘分,一种让内心得到安宁的命运的安排。
一再的确定,由过往而想到,林······是那个一直想见,却因为“游历四方、居无定所”而见不到的人么?
“哎~”
脚下一个趔趄,勉强站稳,真的是他,已经让心态放缓平和,一年的沉淀,可是听到他的消息,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只想迅速的见到他,他是这世上还仅有的,最惦记着的人。
“皇后您小心些,您现在······”
“我没事!”
又一次不等这担忧的小丫头把话说完,顾不得许多的林巧站直之后便再度匆匆往宝丽殿方向奔去,见到他,比其他一切,都还要重要。
站在那高大的宝殿门口,饶是让心境尽量的恢复平和之后才走进,可是看到那坐在殿前茶几一侧悠然饮茶的身影时,还是抑制不住内心喷涌的情绪,那泪,就那么止不住且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哥······”
这一声带有微弱哽咽的唤叫,那执茶碗的手,仿佛片刻的停顿,些许,低侧的俊逸面容这才抬头,循着说话的方向望来。
四目相对,往事如风卷起。
“你,过的很好。”
这是一句肯定的应答,没有别的什么寒暄,林宥易也似乎并未对这张不算熟悉的面庞有太多的惊讶,也许是早有准备,也许,是因为有些人就算样貌千变,那种感觉,不会。
林宥易一直紧紧地望着林巧此时不算绝色的面庞,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是无意识般看向她松垮衣衫下的腹部,涂朱似的嘴角轻轻挽起,朝她微笑。
“哦······呵,四个月了,还早。”本因为千思万绪反而不知说些什么的林巧,见到林宥易的笑容,心情像是瞬间得到安抚,慢慢平静,稳步走入殿内。
轻抚腹部,当有人提及的时候,这似乎是每一个身为人母的女人本能反应。
其实这孩子来的不算突然,成婚之后,林巧就一直盼着的,无奈莲锦那看起来算健康的身子,实则骨子里虚寒,太医令那些个人,被平宁尘命令着实时关注调养,这大半年,才总算有了动静。
“我想是个女孩就好了。”像打开了话匣,林巧没有走向那正中间的高位,而是在挨着林宥易的一侧客椅坐下,这一刻,自然而熟络。
“为什么?”有些疑惑的询问,林宥易的话语很轻,再没有记忆中或果敢或柔情,此时的他,更像是历尽沧桑后的禅师,也有着你可以听出的语气,却听不出许多的情感。
“呵呵~我想啊,这样说不定可以和苗儿家那小子结个亲呢!”轻笑出声,这确实是林巧真实的想法,不过却连平宁尘都没有提过,只是苗儿难得入宫时与她玩笑过。
轻松的话语,难免有些故作,可是林巧真的想尽力让两人相处的氛围变的融洽,哪怕,回不到从前。
“是吗?清墨还好吗?”
“嗯?临清墨?”林巧微微怔愣,转而笑道,“好着呢,他家儿子才刚半岁,这会儿估计在家折腾他那宝贝呢!”
脸上是笑着的,可是眼睛,却再次湿润起来,林宥易问的云淡风轻,但是林巧还是止不住感动,他游历四方,却还没到过吢炙,知道自己找他,便第一个来见的,是自己。
不自觉望向他的腿,那是一直刻意避开不敢直视的地方,眼泪终于还是止不住了,与初见落下的想念不一样,是愧疚,与深深地自责。
“对不起……一直想告诉你……对不起……”
他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的男人,是这世上唯一从头到尾无私爱着包容着自己的男人,哪怕在他眼里,这个自己是另一个人呢!
“巧儿。”
脸被修长的指腹轻触,那样温柔的目光,不同于方才的淡然,却让林巧,更是泪如泉涌。
“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在他眼里,那个最亲最疼爱的善良的丫头……
简单的一句话,不需要太多,可足以让林巧明白,他是真的不怪她,也许,从未怪过她。
“哥,你这次来,要在畅离城好好游玩一番哪!”用了些时间擦干泪水,林巧笑着邀请,尽管林宥易不怪,但她还是想做些什么为了他,就算不是补偿,能和他一起做一些事,也算让自己安心,可是得到的回答,却让她有些失望。
“这一次来,只是想看看你,离开皇宫,我便打算离去。”
“好······好歹吃个午饭,我······我这就让人准备。”急急忙忙起身,林宥易话音才落,林巧便已经站了起来,她是真的着急,才见面,怎么就要走呢?
“巧儿!”
胳膊被那抬起的手拉住,像是为了抚慰,林宥易轻轻笑笑,平静的面容再次漾起温柔,“知道你过的很好,也亲眼见到,已经足够,以后总还是有机会,今日,就不留下了。”
这算是再一次的拒绝,林巧觉得有些难过,更多的是一种失望,可是想到他此时的状况,便稍稍释然,这样也好,能有精力四方游历,起码证明他身体很好,想到曾经那咳嗽的如同病入膏肓的模样,如今的他看起来,确实已经算是一番调养了。
“那······我送你。”
这是林巧最后的坚持,握起那看来有些碍眼的轮椅,推着林宥易一步步走出宝丽殿。
一路上,谁都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的走着,听着木轮与石板接触发出的声响,与曾经第一次见到的诧异不同,那种原本觉得应该震击心灵的讨厌,比想象中少了许多,林巧内心止不住叹息,也许自己,也已经可以试着放开。
“哥,孩子出生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来看看?我想······让他见见你这个舅舅。”
小心的说出内心的祈愿,尽管只是借由孩子,自私的想要能再见到他,尽管他说了还有机会,可是林巧心底清楚,这一别,怕是机会渺茫。
这一次,林宥易没有再拒绝,也许是因为这个未出世的“外甥”,许,也是了然林巧内心的小小情绪,对于林巧,或者说他的妹妹,他总是有着无限的包容。
带林宥易离开的是一个林巧从未见过的女子,似乎一直在宫门口等候,给予林巧一个淡然的笑容,没有一句相交的话语,她的神情让林巧觉得熟悉,直到她推着轮椅离开,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在清寂的宫门前渐行渐远,林巧才骤然所觉,她和他,有着一样的云淡风轻。
时间仿佛穿越千年,那在这之前的最后一面,那“自己”的墓前,那个离去时苦涩笑容的男子,那带着绝望却又充满感情的唱诵······道是纯真鸢尾好/雨打花枝故强凋/儿时小/落泥少/霓裳红妆美人伞/落雨倾城渗不见/寒风凛/弱体怎堪长/由嗤笑/是道花开又花落/今时雨打再强凋/何霓裳/无红妆/伞破于一旁············四目相背,往事如风消散。
平宁尘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直到肩膀被人握在怀中才有所反应,静静的靠在那身边人的胸膛,满足与安心让所有感伤的情绪都变淡。
“平宁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呢?为什么,会是我呢?”
轻柔的话语,如同微风拂摆下的柳枝一样隐隐弱弱,不需要更多的修饰,却是两人间谁都能够明了。
良久,没有回答,只有宫门前紧紧地拥抱。
“再未有人,能那样认真的,听我讲心事,如是畅快。”
那个逃亡的夜晚,那个意外跌落熟悉而陌生的坑洞,两个各怀心思的男女,却难得交心的说出深埋心底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