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与村中众人隔着几百米打了个招呼，哼着戏腔回到了自己家。

饭还在桌上，冷掉了，老白问婆娘：“不吃？”

“不吃，说要绝食呢。”

“绝食？让她绝！我还不信了，自古只有人找米，还没见过米找人的。”

婆娘听完嘿嘿一笑，阴阳怪气道：“姑娘大了么，有自己的想法，人说这叫叛逆哩。”

“叛逆？再叛逆也不准去，考个什么烂大学，还要去上，要去花城，那得花多少钱，读出来又能赚多少钱？你看现在新闻上都说，大学生出来就业不容易。”

“我不是跟她说了，人家村长出三十万彩礼！三十万！”

“她当自己是谁？三十万还不愿意？皇亲国戚？金枝枝绿叶叶？还把她高贵滴！”

“不准去！”

前些天通知书下来，老白就把通知书藏了，本来是想撕了，但考虑到留下也是个证据，证明他女儿确实是大学生。

不是大学生，哪能有三十万？

日头一天天临近，山上也飘了雪，截止报名的时候快到了。

白春红越来越急，若她不上学，不念书，不识字，尚且不会有那么多想法。

小时候白春红是不想念书的，直到九岁那年，遇到村里一个姐姐，她说她从大城市来，读大学，会念英语会背诗，还会唱流行歌，说大城市什么都有，到处也有光，电视里看到的，都能在那里找到。

姐姐说，若是想改变命运，就得好好读书。

她也这么做了。

小时候她一直不明白，既然是从大城市来的大学生，为何会嫁给村里的老光棍呢？

她不问，姐姐也不说，她们便可以一直聊下去。

一直到半年后，姐姐死了，上吊吊死，她去吃了酒席，那天老光棍哭的很惨，说他的十五万没了。

酒席上白春红听到隔壁桌的聊天，是从别的乡来吃酒席的村民，他们讲他们村里有个女孩，十六七岁，天天读书，把人都给读傻了，整天念叨着什么虚无主义，什么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还有个愿望是在十八岁去富士山自杀。

家里人都着急了，赶忙给她找了个婆家，她嫁过去那天刚好是准备出村那天。

过了几年之后再看，那女孩还活的好好的，孩子都满地爬了。

听说她有时候农闲时时常站在田埂旁边，手里握着那张泛黄的车票，抬头望天。

她到死都不知道，坐车是去不了富士山的。

白春红也要逃。

她骗过奉命监视她的弟弟，从老白床下偷走了通知书和户口本，跑出了村。

那一晚雪很大，她越跑越快，好像背后有狼在追她，一直到山下时，才听出追过来的是弟弟小六。

“姐姐，带上我吧。”

小六那年九岁，她十八岁。

白春红没有钱，小六也没有钱，她们逃出村，走出山，来到县城里。

去花城的车票一百五十块钱，两个人就是三百块钱。

三百块钱，对白春红来说是三晚，第一晚她疼哭了。

白春红如愿以偿来到了花城，花城很大，哪里都有光，车水马龙，流光溢彩，旁逸斜出。

去学校报道，租房，养弟弟，都得花钱，白春红还养了只猫。

于是白春红一次又一次度过一晚，一次又一次如愿以偿拿到了钱，后来她发现这样来钱太慢，得找别的路子，停在学校门口的豪车就进入了她的视线里。

日子一天天变好，白春红一天天变成熟，她懂得打扮，懂得调情，懂得装清纯，也懂得豪放，懂得收拢男人的心。

在校外她从豪车上弄钱，在学校里她只要牵牵小手就能得钱，她的生活越来越好，与弟弟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坏事是哪天发生的，白春红已记不得了，那天阴阴雨，花城的空气都带着潮湿的水雾。

一对老头老太太找上学校来，说要找回他们的儿子和女儿，过了一个小时，白春红就被请到了老师办公室。

“哎呀你这天杀的，自己跑也就算了，还拐带你弟弟。”

“穿的这么浪，婊子。”

白春红吃了两巴掌，从办公室跑出来，被许多同学看到。

老头老太太回去了，女儿没追回来，小六也不肯跟他们。

但从办公室出来时的那一幕，白春红此生都记得，那之后校内开始有她的传言，家在山区，自己逃出来，钱全靠卖和骗。

背地里用手指着她的脊梁骨，碎碎低语将她压死，因为这里不容许这样的花开放。

再然后，她出学校时，在校外看到了有小混混堵她。

白春红快崩溃了，这时候小六来了，这一年他十二岁，已带着一帮同年龄的小孩论资排辈，玩谁是老大了。

小六救了她，自己被捅了一下，进了医院。

那天白春红要哭死过去，但她还是醒来了，她还是去学校了，她还是继续做她该做的事。

留下唯一的记忆是小六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需要她供养的弟弟了，他已经昂首挺胸，像一个小男子汉那样了。

姐弟的关系在慢慢变好，唯独，那一天……

那天小六从外面回来，用他们熊孩子集团偷鸡摸狗来的钱，为他的姐姐买了生日蛋糕，回家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小六看到了……

桑启看完白春红的几篇日志，长长叹了口气，先前的一切疑问似乎都可以得到解答了。

为何白春红的户口上没有小六，俩人却又是姐弟，为何俩人都觉得对方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起身走到王浩跟前，王浩也在屏息凝神的盯着电脑屏幕，连他靠近也不知道，屏幕上的字映入他眼帘。

小六那年十三岁，当他带着蛋糕推开姐姐房门时，却看到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姐姐与一个老男人躺在床上，那老男人大腹便便，满身皱纹，是他见过一生之丑陋的集合，却和他如花似玉的姐姐在一起。

那之后小六有两年没和姐姐说话，一天到晚也不再回家，他那尚未完全发育的大脑里，拼了命的去想能不这么过生活的方法。

“小六，你急什么，等咱们长大了，成了花城老大，手下兄弟那么多，有的是钱，现在着什么急。”

“是啊小六，你打架那么厉害，一定会有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