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裹挟着铁锈味卷过试验田时,林婉宁的胶鞋正陷在翻浆的春泥里。金属树苗第七层年轮泛着青芒,那些被晨露浸润的俄文参数在阳光下蒸腾成氤氲的雾气,像极了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呵出的最后一口气。她攥着父亲留下的青铜游标卡尺,尺身上的1957年刻度早已磨成月牙形的凹痕,此刻正硌得掌心生疼。
"林工!"陆知行拎着马灯从防空洞钻出来,呢子外套肩头沾着夜露凝成的铁屑。他刻意将手电筒光束打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光晕里浮动的尘埃仿佛被惊醒的金属孢子,“三号样本的菌丝又开始异变了。”
实验室的煤油灯芯爆出朵灯花,映得培养皿里的菌液泛着诡异的靛蓝色。林婉宁将显微镜推到极限,镜筒里那些蠕动的银色丝线正在吞噬苏联援助的X-7菌种。她的手忽然被温热包裹——陆知行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带着机油味的手指覆上她冻僵的指节,轻轻拨动调焦旋钮。
"你看孢子囊的裂口。"他压低的声音擦过她耳畔,呼吸在玻璃片上凝出转瞬即逝的霜花。那些本该圆润的裂痕此刻呈现锯齿状,像极了去年冬天被红卫兵铲除的旧式播种机上断裂的齿轮。
防空洞外突然传来吉普车急刹的声响,铁皮门被撞得哐当作响。沈秋芸猩红的袖章率先刺破黑暗,她身后跟着两个戴藤编安全帽的验收组成员。林婉宁迅速将培养皿藏进工作服内侧口袋,冰凉的玻璃壁紧贴着心口,菌液透过棉布渗进来,在皮肤上灼出梅花状的印记。
"听说你们搞出了个铁树开花的怪物?"沈秋芸的圆头皮鞋碾过地上散落的铜纽扣,那些印着红星的老式纽扣发出细碎的呻吟。她突然弯腰拾起半片泛黄的图纸,那是父亲1959年设计的双轨播种机草图,边角还残留着抄家时被撕扯的毛边。
陆知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工作台上的烧杯叮当作响。林婉宁瞥见他借着捂嘴的动作,将藏着菌种样本的试管塞进搪瓷缸。这个动作让她想起插队时,知青们偷藏粮种的夜晚,月光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长得像等待破土的麦苗。
"不过是改良苏式收割机的常规测试。"林婉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轴承在转动。她掀开蒙着帆布的金属树苗,第十四层年轮正在晨光中缓慢舒张,那些中俄文交织的参数在铁锈下若隐若现,宛若蛰伏的春蚕。沈秋芸的指甲划过年轮剖面,在1973年的刻度上留下道月牙形的划痕,暗红的铁屑簌簌落在她的黑布鞋面上。
验收组离开时,高音喇叭正在播送最新指示。陆知行蹲在防空洞口修理手摇发电机,忽然将个滚烫的铝饭盒塞进她怀里。掀开盒盖,六个玉米面窝头整整齐齐码成同心圆,最中间那个掰开后,露出张卷成麦穗状的纸条。林婉宁借着暮色展开纸条,父亲改良的菌液培养公式在泛黄的烟盒纸上复活,那些被红笔划去的俄文术语旁,陆知行用蓝墨水添上了蝇头小楷的中文注释。
夜雨敲打铁皮屋顶时,培养皿里的菌丝终于停止躁动。林婉宁看着显微镜里安静下来的银色脉络,突然发现那些曾被认为是苏修技术特征的螺旋结构,此刻正与中国古代青铜器上的雷纹惊人地契合。防空洞深处传来手风琴漏气的声响,断断续续的《红莓花儿开》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她摸到工作台下藏着半块松香——那是陆知行给琴弓备的,此刻正在她掌心融化成琥珀色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