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在收割机履带上凝成冰棱时,林婉宁后颈突然触到一丝温热。陆知行不知何时将他的军大衣披在她肩头,带着机油味的气息裹住她单薄的列宁装,"履带缝里的麦种发芽了。"他说话时喉结在军装领口颤动,手指指向履带夹缝——三粒金黄的麦种竟穿透钢铁与冻土,在1972年的初冬绽出嫩绿新芽。
这抹生机刺痛了沈秋芸的眼睛。她踩着结冰的田埂冲过来,圆头皮鞋碾碎麦苗的瞬间,公社大院的广播突然炸响:"省革委会农机验收组提前到达!"二十辆挎斗摩托卷着雪粒子冲进试验田,车头绑着的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领头的吉普车上跳下个戴黑框眼镜的干部,人造革皮靴陷进翻浆的春泥,胸前"农业学大寨标兵"的搪瓷奖章撞得叮当响。
"这就是林工设计的收割机?"王组长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划过青铜镰刀上的俄文字母。沈秋芸突然掏出笔记本:"报告领导,该机器使用苏修技术参数,操作员林婉宁系特嫌家属!"她翻开的内页粘着张泛黄的图纸——那是父亲在劳改农场用桦树皮绘制的双轨播种机草图,边角还沾着冻土的血痂。
林婉宁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陆知行的军靴悄悄勾住履带下的输种管,那是昨夜他们用收割机变速箱改装的播种装置。老会计的算盘珠子在棉袄袖子里发出细碎颤音,二十个戴红袖标的验收组成员已经掏出皮尺与记录本,蚂蚁般爬满收割机的钢铁身躯。
"启动机器。"王组长的钢笔敲了敲脱粒仓。当柴油机的轰鸣震落履带冰碴时,林婉宁突然发现输种管的青铜阀门不见了——沈秋芸的高跟皮鞋正踩着一抹金属冷光。陆知行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东方红》,在众人愣神的刹那,他的军靴尖精准踢起那枚阀门,铜质零件在空中划出弧线,恰好落入林婉宁伸出的掌心。
输种管发出饥饿的轰鸣。沈秋芸要冲上来阻拦,却被老农们"无意"泼洒的冻麦粒滑倒在地。林婉宁颤抖的手指旋紧阀门,十二组青铜镰刀突然调转方向,在所有人惊呼声中削开冻土——金黄的麦种如星雨洒进犁沟,暗藏的播种齿耙随即翻起春泥,眨眼间完成开沟、播种、覆土全套工序。
"这…这是违反操作规程!"王组长的钢笔尖戳破了记录纸。沈秋芸抓起把未掩埋的麦种正要发作,老农堆里突然爆出惊呼:"发芽了!"冻得发紫的麦粒竟在众人注视下顶开冰碴,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刺破1972年的寒冬。陆知行军装第三颗纽扣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锁骨下方那道为改造变速箱留下的烫伤。
验收组的皮尺突然全部失灵。当王组长蹲下测量麦苗间距时,藏在冻土里的磁铁悄悄吸住了尺头——那是林婉宁三天前埋下的改良播种定位器。老会计的算盘终于响得理直气壮:"株距20厘米,行距30厘米,完全符合《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他棉鞋底粘着的铁屑,正是陆知行连夜磨制的磁距校准片。
沈秋芸的红袖章在寒风中褪色成暗褐。当她要揭露什么时,远处粮仓突然传来坍塌声。十八架霉变的粮车不知何时被鼠群蛀空车辕,1958年的陈年麦种在雪地上铺成腐败的河流,而收割机播下的新种正在冰层下织就金色的网。王组长扶正眼镜,在记录本上重重划掉"苏修技术"四个字:“这个播种装置,明天去省农展馆现场演示!”
深夜的农机仓库飘着柴油与雪花。林婉宁蜷在父亲设计的播种机驾驶座上,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输种管——那是陆知行用缴获的美式吉普车排气管改造的。仓库木门吱呀作响,陆知行带着一身寒气挤进来,军用水壶里晃着滚烫的姜汤。
"沈秋芸在查磁距片。"他说话时热气呵在播种机仪表盘上,融化了结霜的俄文刻度。林婉宁突然抓住他手腕,将对方长满冻疮的手掌按在输种管某处凸起——那是父亲刻在桦树皮图纸上的防伪标记,如今化作青铜铸件上的一道年轮。
仓库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陆知行突然解开军装第二颗纽扣,露出心口处那个用收割机齿轮改装的吊坠。林婉宁的列宁装口袋发出轻微震动,父亲照片背后的怀表齿轮竟与吊坠产生共鸣。当他们的手指同时触碰到震颤的金属时,头顶那盏15瓦灯泡突然爆出火花,在熄灭前的刹那,照亮了播种机外壳上悄然浮现的第十六年轮——那圈新生的纹路里,中俄文字终于长成连理枝般的合金纹理。
黑暗中,粮仓方向传来人群奔跑的嘈杂。林婉宁摸到陆知行军装口袋里的磁铁,那是校准播种距的最后一枚棋子。当沈秋芸带着红卫兵撞开仓库门时,只见两个身影正在检修播种机,沾满机油的手指偶尔相触,又在探照灯扫来时迅速分开,像两粒在冻土下悄然握手的麦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