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国布满烫伤疤痕的手指悬在计算尺上方,春雨顺着苏联时期铸造的钢梁滴落,在两种文明的计算工具间织成晶莹的珠帘。车间顶棚漏下的月光被雨丝打碎,斑驳地映在苏晓梅伏案绘制的图纸上——那是德式精密齿轮与苏式轧机的联动改造方案。
"卫国,把三号车间的测温记录递我。"苏晓梅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蓝布工装袖口沾着机油,铅笔头在耳后别成个月牙形状。案头摆着女儿用齿轮串成的风铃,德制不锈钢与苏联黄铜在穿堂风里碰撞出清脆的金属音。
陈卫国从工具柜底层翻出牛皮封面的记录本,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这个退伍汽车兵转身时,左腿仍有些微跛——去年抢修轧机时被蒸汽管烫伤的旧疾。“夜班食堂还剩两个菜团子,我给你捂在暖气片上了。”
图纸上的曲线突然洇开墨点。苏晓梅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七分。女儿雪绒此刻应该睡在技术科值班室的条凳上,盖着那件用德国呢料边角拼成的百家被。她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粮票,突然听见车间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工!苏工!"新来的学徒小周撞开铁门,解放鞋在油渍斑驳的水泥地上打滑,“三号轧机又卡壳了,王主任说再修不好就要打报告换进口设备!”
苏晓梅抓起棉纱手套往外跑,陈卫国拎着抢修工具箱紧随其后。春雨裹着倒春寒扑进领口,她想起此刻躺在职工医院的老母亲——肺气肿复发第三天,医药费还欠着十七块八毛。女儿上周用轴承手镯换来的鸡蛋,此刻应该煨在病房的煤炉边。
轧机车间弥漫着焦糊味,德方新装的液压系统与老式传动轴扭成怪异的夹角。苏晓梅攀上操作台时,瞥见王主任正用钢笔敲打德文说明书,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小苏啊,不是我说,这些苏联老古董早该淘汰了…”
"劳驾把1974年的检修日志找出来。"苏晓梅截住话头,扳手咬住锈蚀的螺栓。陈卫国已经钻进设备底部,军用手电筒的光束在齿轮缝隙间游走。突然,德制压力表发出刺耳鸣叫,液压油像黑血般喷溅在苏晓梅的工装裤上。
"关总闸!"陈卫国的吼声从设备底部闷闷传来。苏晓梅扑向控制台时,腕间的苏联机械表带突然崩裂——这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表面玻璃在混乱中碎裂,1949年刻上的红星徽标被油污浸没。
设备停转后的寂静里,王主任的叹息格外清晰:"厂务会已经决定,下个月要精简个老岗位…"小周手里的检修日志啪嗒落地,泛黄的纸页间飘出张黑白照片——那是1972年全车间在苏式轧机前的合影,背景挂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横幅。
苏晓梅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德国液压阀在她掌心沁出冷冽的金属触感。女儿用蜡笔在值班室墙上画的并蒂花突然浮现脑海——钢水浇铸的花朵旁歪歪扭扭写着"妈妈修的大机器"。
"给我三天。"她突然开口,碎裂的表盘玻璃扎进掌心,"我能让老设备兼容新系统。"陈卫国从设备底部钻出来,军绿背心浸透油汗,手里攥着个变形的苏联齿轮:“传动轴公差超标0.03毫米,得用车床重新铣…”
王主任扶正眼镜:“小苏,不是不信任你技术。但德国专家都说…”
"施耐德先生上个月教过我液压原理。"苏晓梅从工具包掏出德汉词典,书页间夹着女儿采的迎春花,“劳驾把夜班食堂借我用用,需要对照中德俄三版图纸。”
晨光微熹时,苏晓梅在车间角落的水池冲洗油污。陈卫国端着铝饭盒过来,格瓦斯泡馒头的气味混着茉莉茶香。“雪绒天没亮就蹲在车床边上,用钢珠摆了个什么…热力模型?”
苏晓梅怔怔望着泛起鱼肚白的东方,父亲教的俄文术语与施耐德教的德文参数在脑海中交织。女儿昨晚枕着她膝盖睡觉时嘟囔的梦话,突然在耳畔清晰起来:“帕帕的齿轮和施爷爷的钢珠,都是妈妈的花…”
"家里…"她咽下冷掉的馒头,喉头有些发紧,“妈今天的雾化治疗…”
"冬生天没亮就去医院送饭了。"陈卫国拧开军用水壶,"他学徒工转正考试通过了,说这个月补贴能多八块钱。"这个素来沉默的退伍兵突然蹲下来,用砂纸打磨那个变形的苏联齿轮:“厂里精简岗位的事,别硬扛。雪绒下学期学费…”
话没说完,厂区喇叭突然响起《咱们工人有力量》。苏晓梅望着德国液压阀在晨光中泛起的冷辉,想起父亲在文革武斗中护住技术手册时的血掌印。当年烧毁的俄文教材灰烬,此刻仿佛又扑进鼻腔。
"卫国,帮我把车床预热。"她抓起冷掉的菜团子咬了一口,“下午你替我去夜校请个假,今晚得把液压系统改造图画完。”
正午时分,苏晓梅趴在夜班食堂的长条桌上补觉。德文图纸铺了满桌,女儿用红蜡笔在空白处画满齿轮与钢花。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母亲在病床上咳嗽,1949年的俄文词典在火堆里噼啪作响,而雪绒正把德国不锈钢珠塞进苏联轴承,笑着说这是新时代的并蒂花。
"苏工!苏工!"小周摇晃她的肩膀,"德国那边发来传真,施耐德先生看到改造方案了!"年轻人挥舞着电报纸,蓝墨水被汗水洇开,“他说…说这是跨时代的创意!”
苏晓梅抹了把脸,发现口水把德文单词"液压"晕成了模糊的墨团。窗外的梧桐树正在抽芽,新叶掩映间,她看见陈卫国扛着女儿穿过厂区。雪绒手里的三色风铃叮咚作响,仿佛在敲击某个通往未来的密码。
暮色四合时,苏晓梅站在重新轰鸣的轧机前。德制压力表规律跳动,老传动轴带着新改造的齿轮稳健旋转。王主任捧着中德双语的验收报告,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复杂:“厂办决定成立技术革新小组,由你…”
话被欢呼声打断。小周领着老工人们挤进车间,七八双手突然把苏晓梅抛向空中。陈卫国在人群外围护着雪绒,看女儿把苏联齿轮与德国钢珠串成项链。老式挂钟敲响七下时,夜班食堂飘来棒子面粥的香气——这次掺了冬生用首月工资买的绿豆。
月光再次爬上钢梁时,苏晓梅在值班室给母亲写家信。陈卫国默默修好了断裂的苏联表带,军用水壶里的茉莉茶换成了提神的浓咖啡——这是施耐德先生上次来访时送的"资本主义饮料"。雪绒蜷在图纸堆里熟睡,手腕上的轴承手镯映着月光,将中德俄三国的金属融成了同一种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