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气味在走廊弥散,苏晓梅指尖的蓝铅笔在病历本上洇开墨点。老施密特带来的铝箔药板映着顶灯冷光,德文说明被安娜用轴承手镯压住,金发姑娘正用俄语数着输液滴数——这是她在列宁格勒医学院养成的习惯。
"退烧针要配合物理降温。"安娜把搪瓷缸里的冰块包进苏联毛巾,三色花发卡蹭过冬生通红的眼角。少年攥着撕碎的技校通知书蜷在墙角,陈卫国的军用水壶在他怀里晃出参须碰撞声。
走廊尽头的德式皮鞋突然转向,老施密特举着X光片拦住值班医生:"胸膜粘连必须用支气管镜,你们还在用年代苏联的灌洗法?"胶东腔中文混着德语单词在墙上碰撞,惊起窗台避雨的灰斑鸠。
苏晓梅摸向军绿挎包里的工资袋,母亲枕边的列宁铜像压着欠费单。合资车间培训手册从包口滑落,德文图纸上画满她标注的俄语符号——那些谢尔盖手稿里的轧机参数,此刻正变成催缴单上的天文数字。
"姐!"冬生突然扑到病床前,母亲枯瘦的手指正扯着输氧管。苏晓梅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陈卫国布满烫疤的手已经伸向呼叫铃。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值班护士举着灌洗器冲进来,苏联制的老式器械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抢到晌午才得空回厂。合资车间里,安娜正用轴承手镯敲打德制齿轮箱,金发用红头绳扎成团子髻。苏晓梅刚摸出蓝铅笔,车间主任的翻毛领子就探进门缝:“小苏,优化组合名单下来了。”
公告栏前挤满哈气的女工,赵家媳妇新烫的卷发蹭着红头文件。苏晓梅在转岗名单第三行找到自己名字,"后勤服务岗"五个字像生锈的钢钉扎进瞳孔。冬生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校服蹭满机油:“姐!我跟张师傅说好了,明天去翻砂车间顶岗!”
"胡闹!“苏晓梅扯住弟弟破洞的袖口,补丁线头崩开露出结痂的胳膊。少年从裤兜掏出盖红章的顶岗协议,乙方签名处歪歪扭扭写着"苏冬生”,甲方赫然是合资设备科的德文钢印。
培训室突然爆出金属摩擦声。陈卫国半个身子探在苏式轧机里,军用手电咬在嘴角,昏黄光圈里映出卡死的德制传送轴。安娜举着谢尔盖的手稿惊呼:“这个应力参数和施耐德的设计冲突!”
苏晓梅抓起蓝铅笔冲过去,合资设备参数表在油污的操作台上铺开。她突然发现母亲病历本背面的涂鸦——那些陪床时无意识写下的俄文字母,竟与谢尔盖手稿里的轧机代码形成奇异的镜像。
"用苏式淬火法!"陈卫国闷声喊,军绿工装被汗水浸成深色。苏晓梅瞥见他后颈新添的烫伤,想起上周抢修时飞溅的钢花。两人交错的扳手在德制齿轮上擦出火星,老施密特突然举着X光片闯进来:“苏!你母亲需要支气管镜手术!”
夜雨敲打着职工医院的铁皮屋檐。苏晓梅在走廊改顶岗协议,冬生蜷在长椅上啃冷馒头。合资车间的培训手册摊在膝头,德文条款被蓝铅笔划满俄语批注。安娜悄悄塞来牛皮纸包,里面是施耐德留下的马克币:“父亲说可以预支翻译费。”
后半夜母亲突然咯血,苏晓梅举着痰盂的手抖成筛糠。陈卫国提着铝饭盒撞开病房门,军绿挎包里装着合资车间的冷却液——他竟把珍藏的《德汉技术词典》押给了废品站。
"先用着。"退伍军人把蓝手帕包着的钱塞进她掌心,谢尔盖手稿从词典夹页滑落。苏晓梅借着月光看清泛黄的批注:1953年沈阳机床厂,同样的应力参数旁画着带血的五角星。
暴雨倾盆时,合资车间的苏联钢梁发出哀鸣。苏晓梅冒雨冲进厂区,优化组合名单在雨中晕成血雾。陈卫国正在抢修漏雨的顶棚,军用手电扫过公告栏,突然定格在"苏晓梅转岗"的通知上。
"明天去找工会老刘。"他甩开雨衣盖住操作台,德制齿轮箱里卡着半片牡丹牌顶针,"我帮你写申诉材料。"苏晓梅摸到军绿挎包里的顶岗协议,冬生的签名在雨渍里洇成墨团。
安娜举着伞冲进车间,金发沾满槐花瓣:"施耐德从柏林传真了新参数!"德文图纸在潮湿空气里舒展,老施密特的批注与谢尔盖手稿在某个应力点重合,像两道年轮终于咬合成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