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焊花映月明

冬生工装第二颗纽扣在淬火池蒸汽里泛着铜光，苏晓梅攥着饭盒的手指突然触到黏腻——铝制饭盒底部洇出褐色的酱油渍，那是弟弟用顶岗首月工资买的红烧肉。家属楼晾衣绳上的劳动布工作服在夜风里翻飞，将月光切割成淬火机床仪表盘的形状。
陈卫国军大衣下摆扫过技术科门槛的冰棱，带来股焦糊的焊锡味。他摘下棉手闷子往桌上一倒，三颗裹着油纸的晶体管滚到苏晓梅正在誊写的《淬火参数对照表》上。"厂里要搞自动控温系统，"他俄语词典里夹着的鞍钢照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手绘电路图，“听说你在夜校学过电工。”
防空洞顶的冰凌开始滴水时，苏晓梅在报废的淬火液循环泵外壳上发现了父亲的刻字——“1962.3.18苏振华试制”。陈卫国举着乙炔灯的手晃了晃，铁锈色的光影里，他耳后那道新月形伤疤浸着汗珠：“控制箱的继电器要用炮弹钢做触点。”
夜校教室的日光灯管在寒潮中发出蜂鸣。苏晓梅用钢笔帽拨开垂落的刘海，墨水滴在《电工原理》的等效电路图上，洇开的蓝黑色恰好遮住冬生写在页脚的打油诗。教室后排突然传来暖水瓶炸裂的脆响，戴红袖章的值班老师冲进来时，她迅速将晶体管藏进母亲缝制的内袋。
腊月三祭灶日，厂区公告栏贴出技改小组名单。陈国柱的毛笔字在苏晓梅名字上甩出个墨点，像淬火池表面未燃尽的硫磺渣。冬生踮脚往劳保用品发放处挤时，后领突然被人揪住——王主任的茶缸磕在他新领的安全帽上：“顶岗工人不许参加技术攻关！”
秘密试验移到厂区后身的铁道岔口进行。陈卫国将自制的点焊机接在信号灯线路上，苏晓梅握着绝缘胶带的手指擦过他手腕的烫伤。远处传来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时，他猛然扯断电线，迸溅的焊花在夜幕里勾勒出凤凰尾羽的轮廓，照亮她围巾上凝霜的《真理报》铅字。
年关的雪花混着煤灰落在技术科窗台。苏晓梅拆开母亲临终前给的搪瓷脸盆，盆底藏着五张1965年版的炼钢操作票。陈卫国用改锥撬开控温箱外壳的瞬间，防空警报突然拉响——陈国柱带着人冲进来时，苏晓梅已经将晶体管塞进冬生的数学作业本。
除夕夜的饺子在搪瓷盆里结冰时，姐弟俩听见楼道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冬生把俄文报纸糊的窗纸捅破个洞，看见陈卫国拖着摔变形的控温箱在雪地里跋涉，军大衣后摆结着冰壳，像淬火池捞出的氧化铁皮。苏晓梅抓了把水果糖追出去，却发现糖块早已和万用表焊锡粘在一起。
元宵节的厂区表彰会上，陈国柱念到"苏晓梅"三个字时，话筒突然爆出刺耳蜂鸣。苏晓梅握着奖状的手指微微发抖，硬纸板背面的钢印硌着掌心的冻疮。陈卫国作为"特聘技术员"上台时，奖状边角扫过她辫梢的橡皮筋，空气里顿时漾起乙炔灯燃烧石蜡的气息。
秘密试验再次启动是在惊蛰那天的雷雨里。陈卫国将改装后的信号变压器固定在铁道枕木上，苏晓梅的塑料雨衣兜着从厂区垃圾站捡来的紫铜线。闪电劈亮淬火塔的瞬间，控温箱的仪表指针突然开始颤动，两人交叠按着开关的手背同时触到漏电的酥麻。
清明时节的雨丝裹着柳絮飘进防空洞。苏晓梅在父亲刻字旁发现枚生锈的厂徽，陈卫国用焊枪烘烤徽章表面时，1949年的生产编号在氧化皮剥落后显现。他耳后的伤疤突然渗出血珠，苏晓梅用包晶体管的老报纸擦拭时，发现这是张1953年报道鞍钢三大工程竣工的《工人日报》。
立夏那天，第一块自动控温淬火的钢锭在晨光中诞生。陈卫国用砂轮打磨钢样时，苏晓梅看见凤凰纹路里嵌着颗米粒大的晶体管。厂区广播突然改放《咱们工人有力量》，陈国柱摔门而去的声响惊飞了在淬火塔筑巢的雨燕，震落的燕泥正好封住控温箱的散热孔。
冬生偷偷参加夜校考试被抓的那天，苏晓梅在劳资科见到了母亲生前的工友。王主任的茶缸磕在印着"顶岗工人不得报考技工学校"的红头文件上，搪瓷脱落处露出内胆的铝皮，像淬火池表面结痂的氧化层。苏晓梅解开围巾时，藏在里面的晶体管掉落，在水泥地上敲出《国际歌》的节奏。
芒种时节的暴雨冲垮了厂区后墙。苏晓梅蹚着及膝的污水抢救试验数据时，陈卫国的军大衣在水流里鼓成风帆。他们抓住漂浮的枕木爬上淬火塔，看见控温箱在漩涡中闪烁的指示灯，像极了父亲照片里第聂伯河上的航标灯。当陈卫国突然握住她冻僵的手腕时，塔顶避雷针正接引着天地间的电荷。
夏至那天的技术鉴定会上，苏联专家用放大镜观察钢锭的眼神突然凝固。老人颤抖的手指抚过凤凰纹路里的晶体管痕迹，用中文夹杂俄语喊出"微电子与重工业的结合"。陈卫国解开中山装领扣的瞬间，苏晓梅看见他脖颈上挂着枚被焊锡包裹的厂徽——正是防空洞里出土的那枚1949年徽章。
小暑的月光铺在铁道岔口的碎石上。苏晓梅帮陈卫国搬运改制后的控温设备时，他军大衣口袋里滑落张泛黄的相片——两个青年站在鞍钢高炉前，胸前的厂徽在载光阴里锈成同种颜色。蒸汽机车经过的轰鸣声里，陈卫国突然将苏联专家赠送的钢笔别在她衣兜，笔夹上的红星蹭过围巾残存的铅灰。
厂区广播开始播放《在希望的田野上》时，苏晓梅在淬火池边发现了冬生藏着的夜校准考证。少年用钢钉在准考证背面刻着函数公式，每一道转折都带着淬火机床的震颤频率。她将准考证塞进劳保服内袋时，陈卫国改造的自动控温系统突然启动，淬火池腾起的蒸汽在天幕映出凤凰展翅的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