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喷出的白汽在站台棚顶结成冰棱,苏晓梅的劳保鞋踩碎薄冰时,听见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陈卫国正弯腰捡拾散落的淬火参数图纸,军大衣衣摆扫过结着冰碴的钢轨,露出内衬里用钢笔画满的凤凰尾羽纹样。
"姐!淬火塔亮灯了!"冬生挥舞着沾满钢灰的手套跑来,少年指节上新鲜的水泡在寒风中泛红。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米高的淬火塔周身亮起环形灯带,塔顶旋转的探照灯将凤凰纹路投射在厂区积雪的路面上。
陈卫国突然抓住苏晓梅的手腕:"别抬头。"他掌心粗粝的茧子磨过她冻僵的皮肤,两人影子交叠处的雪地突然被探照灯扫过——陈国柱正站在调度室窗前,手里望远镜的反光像淬火池里跳动的钢花。
技术科办公室的暖气片滋滋作响,苏晓梅用钢笔帽拨开结霜的玻璃窗。新到的日本淬火机床说明书躺在"抓革命促生产"的旧标语上,油墨味道混着陈卫国带来的鞍钢钢样标本的铁腥气。他正用俄文词典对照父亲笔记,忽然指着某页惊呼:“你父亲五九年就提出连续淬火理论!”
话音未落,走廊传来小刘特有的脚步声——那双打了铁掌的劳保鞋总是先拖后跟再跺脚尖。陈卫国迅速将笔记塞进装钢样的木箱,顺手把搪瓷缸里的浓茶泼在日文说明书上。茶渍在"温度梯度"的汉字旁洇开时,革委会的红头文件已经拍在桌面上。
"苏晓梅同志,有人反映你私藏苏修技术资料。"陈国柱的眼镜链缠住文件扣绳,金属摩擦声像淬火机床急停时的啸叫。他身后两个戴红袖章的青年开始翻检俄文词典,书页间飘落张泛黄的合影——1956年鞍钢技术交流会上,苏晓梅父亲的手正搭在陈卫国父亲的肩上。
冬生突然撞开门冲进来,劳保服前襟沾着淬火池的绿藻:"姐!新机床的冷却系统又爆管了!"少年急促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睫毛上结的冰晶随眨眼扑簌掉落。陈国柱的训斥声被突然响起的防空警报打断,厂区高音喇叭开始循环播放防冻抢险通知。
淬火池腾起的热浪将积雪融成黑色溪流,苏晓梅踩着结冰的扶梯爬上操作台。陈卫国在池底仰头喊话,呼出的白气被飞溅的钢花染成金色:"先关三号阀门!"他的军大衣下摆突然蹿起火苗,苏晓梅抛下的石棉毡在空中展开,盖住火苗的瞬间恰好遮住陈国柱望远镜的视线。
深夜的防空洞比白日更潮湿,苏晓梅用体温焐热从厂图书馆偷渡出来的英文期刊。陈卫国举着自制的酒精灯,钢渣焊成的小炉里煮着从食堂顺来的土豆。当他说起父亲在鞍钢用大跃进土炉炼特种钢的往事时,洞顶突然传来重物拖拽声——是冬生在偷运报废的淬火液循环泵。
"姐,王主任说这个能抵三个月学费。"少年从怀里掏出沾着油污的工资袋,指缝里的钢灰在酒精灯映照下泛着蓝光。苏晓梅摸到他秋衣左襟的补丁,那是用母亲临终前拆解的俄文词典封皮缝制的。
陈卫国突然用钢钎在洞壁上刻画起来,火星迸溅中逐渐显现出淬火塔的剖面图。他指着冷却系统结构解释改良方案时,苏晓梅发现他耳后有道新月形伤疤——正是父亲笔记里提到的"鞍钢事故特殊烫伤形态"。
技术论证会当天,主席像两侧新换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横幅。陈国柱刚要质疑淬火曲线参数,陈卫国突然掀开蒙着油布的试验台。改良后的淬火机床正在运转,凤凰纹钢锭在冷却液中发出类似蒙古长调的嗡鸣。
"这是用日本机床零件改造的国产设备。"苏晓梅展开浸透淬火液的图纸,俄文批注与汉字改良方案在茶渍上交融。当投影仪亮起时,会场突然停电,陈卫国点燃浸过淬火液的棉纱,跃动的蓝色火焰将金相结构图映在幕布上,宛如淬火塔投在雪地上的星图。
散会后,陈卫国在淬火池边拦住苏晓梅。他军大衣口袋里揣着两个烤红薯,热气在两人之间织成薄雾。当他用钢钳在池边铁板上刻出凤凰纹时,苏晓梅突然发现那个图案与父亲笔记里的某个批注完全重合——那是1959年4月7日凌晨三点的实验记录。
冬生抱着新领的初中课本闯进来时,淬火塔的探照灯正好扫过池面。少年课本扉页上,陈卫国画的淬火塔结构图正在虹光中流转。高音喇叭突然播放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陈国柱撕扯标语的声音混在"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宣言里,像淬火池里最后一块冷却的钢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