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炉的轰鸣声突然变得遥远,苏晓梅攥着测温仪的手指微微发麻。大喇叭里电流杂音撕扯着她的名字,像要把这三个字从滚烫的钢水里打捞出来,再淬进冰水。陈卫国残掌在炉门画的凤凰已被钢花燎去半边翅膀,剩下半幅金红的尾羽在热浪中翻卷。
"三线建设是光荣任务!"王建军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崭新的劳保手套拍在苏晓梅肩上。他领口别着的镀金像章硌在她锁骨,冰得人一激灵。“苏技术员这种留苏子弟,正需要到艰苦环境改造思想。”
苏晓梅望着淬火池里自己的倒影。池面漂浮的氧化皮像零碎的大字报,将她的面容割裂成块。母亲今早咳出的血痰还浸在搪瓷缸底,此刻却在记忆里翻涌成淬火液表面泛起的血沫。她突然想起父亲被带走那夜,档案室烧毁的俄文资料在雪地里蜷成黑蝶。
"什么时候动身?"她转身时,围巾扫过王建军刻意挺起的胸膛。淬火车间顶棚垂下的铁链在穿堂风里摇晃,投下的阴影像道道钢水浇铸的栅栏。
"元宵节后第三天的绿皮车。"车间主任的翻毛皮鞋碾过地上的氧化皮,"行李不能超过斤,要带《毛选》四卷。"他说话时盯着陈卫国工具箱里露出的俄文书角,喉结在油污的领口上下滚动。
雪粒子扑打在厂医院斑驳的玻璃窗上,苏晓梅把热毛巾敷在母亲额头。床头挂着两个葡萄糖吊瓶,陈卫国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链霉素正在药液里沉浮。"到了三线…"母亲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她手腕,“你爸那本《金属热处理原理》,缝在棉裤夹层里带走。”
窗外传来凤凰牌自行车的铃响。苏晓梅掀开泛黄的棉窗帘,看见陈卫国军大衣的衣角掠过雪地。他残掌托着的铝饭盒正在冒热气,在积雪上留下串歪斜的脚印。最近总能在厂区各个角落看见他佝偻的背影——自从革委会开始审查技术骨干档案。
腊月八扫房那天,苏晓梅在劳资科撞见王建军。他正往牛皮纸档案袋里塞什么,听见推门声慌忙用红宝书压住。"苏技术员去三线是好事。"他食指敲着桌上泛黄的调令,"不过你父亲的历史问题…"话音未落,苏晓梅已经摔上门。走廊墙皮剥落处露出十年前的大字报残迹,"苏联修正主义"几个字在穿堂风里簌簌发抖。
年夜饭的饺子在铝锅里沉浮时,陈卫国敲响了门。他军大衣肩头积着雪,怀里抱着捆用《人民日报》包裹的淬火测温仪。"三线设备老。"他残掌拂去仪器表面的冰碴,"这个能测到1200度。"母亲剧烈咳嗽着往他手里塞饺子,滚烫的汤汁滴在他残掌疤痕上,烫出片粉红。
元宵节的月亮刚爬上淬火车间顶棚,苏晓梅就听见铁门铰链的吱呀声。陈卫国蹲在废料堆前,残掌捏着粉笔在地上画晶格图。"襄渝铁路沿线湿气重。"他忽然开口,粉笔在六边形中央重重一点,"淬火液容易受潮。"苏晓梅望着他军大衣后领露出的纱布——前天翻砂车间"事故"留下的擦伤还在渗血。
绿皮车启程那日,王建军捧着镀金像章来送行。他特意擦亮的皮鞋尖踢着月台上的煤渣,"苏技术员到了三线,可别忘记交代父亲和苏联专家的关系。"晨雾漫过他新梳的中分头,在镀金像章上凝成水珠。
苏晓梅抱紧裹着棉被的《金属热处理原理》,书脊硌着心口发疼。陈卫国的凤凰自行车倚在月台立柱后,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两管链霉素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当汽笛扯破晨雾时,她看见军大衣的残影闪过三等车厢的玻璃窗。
火车轮毂撞击铁轨的声响中,苏晓梅摸到座位下的铝饭盒。裹着油纸的鸡蛋糕还温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横格信纸。陈卫国歪扭的字迹爬满纸缝:"襄阳红卫钢厂用的还是日伪时期老平炉,淬火池建在防空洞…"最后一行字被水渍晕开:“凤凰涅槃要九次淬火。”
三天三夜的颠簸后,苏晓梅在防空洞口闻到了熟悉的硫氰酸钾气味。三线厂区的淬火池建在天然溶洞里,钟乳石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滴入池中,在钢件表面激出细密的裂纹。保管员递来的劳保手套还带着霉味,登记册上"苏青云之女"几个字被红笔重重圈起。
"小苏先把《毛选》心得补上。"政工科的女干部敲着搪瓷缸沿,缸身"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已经掉漆。她身后的档案柜里,苏父戴着眼镜的照片被红笔打了叉,旁边贴着泛黄的《关于留苏技术人员思想动态的报告》。
深夜的防空洞里,苏晓梅就着马灯翻看父亲的书。溶洞顶渗下的水珠在俄文公式上晕开,将淬火曲线洇成凤凰尾羽的形状。母亲缝在棉裤里的照片突然滑落——父亲在第聂伯河畔实验室的背影,竟与陈卫国画在值班室玻璃上的晶格图重叠。
清明节那天,厂区高音喇叭突然播放《国际歌》。苏晓梅攥着淬火液配比表跑向溶洞,看见王建军正在淬火池边和新任车间主任握手。他胸前的镀金像章换成了更大的尺寸,正指着洞壁的标语牌说:“三线建设更要警惕苏修渗透!”
梅雨季来临时,苏晓梅在淬火记录里发现了熟悉的鱼鳞纹。潮湿的防空洞中,报废的曲轴正在铁锈里滋生青苔。她摸出口袋里焐热的鸡蛋糕——陈卫国寄来的信总裹着油纸包,最新那封说王主任侄子升任厂革委会副主任了。
"小苏过来搭把手!"老师傅的吆喝惊醒了她。溶洞深处,日伪时期的老式渗碳炉正在漏火,蹿出的火苗将洞壁的"备战备荒"标语舔得焦黑。苏晓梅扑上去抢修时,围巾被铁钩扯落,后颈的烫伤疤在火光中像枚淬火的印章。
当第一炉合格的钢水映红防空洞顶时,苏晓梅在淬火池边发现了半枚凤凰尾羽状的钢渣。她突然想起离京那日,陈卫国军大衣扫过月台时掉落的纽扣——那上面细细刻着六边形晶格,正在三线潮湿的空气中缓慢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