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场飘着油墨未干的标语,苏晓梅被陈卫国捂住嘴拖进废弃的配电室时,铁皮门缝里漏进弟弟苏明远呛血的咳嗽声。少年被反剪双臂按在铸铁暖气片上,脖颈处还粘着半片槐花瓣——那是清晨母亲为他别在衣领的护身符。
"王主任要的不是孩子,"陈卫国军装领口的铜纽扣硌着苏晓梅的后颈,喉结在黑暗里滚动,"他们知道苏工的手稿在你这里。"配电箱里跳动的保险丝将他的侧脸映成青铜色,那些俄文刺青在明灭的光线里如同爬行的密码。窗外的口号声突然拔高,苏晓梅看见母亲举着搪瓷饭盆冲进人群,铝勺敲击声淹没在"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声浪里。
暴雨在傍晚转为细雪。苏晓梅蜷缩在实验室通风管道里,将父亲手稿上的钼矿光谱图拓印在月经带上。铁门外传来革委会巡逻队的胶靴声,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跟着父亲去鞍钢,老工人在高炉前用搪瓷缸接铁水,滚烫的钢花落在雪地里会凝结成六角形结晶。
"晓梅!"陈卫国压低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进铁门,军大衣里抖落出半块冻硬的窝头。他右手指节缠着渗血的纱布——三小时前为引开巡逻队,徒手掰断了厂区西侧的铁蒺藜。“王主任在查你母亲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的工分簿,说她在高炉产量记录上…”
话没说完,筒子楼方向突然亮起火光。苏晓梅扑到观察孔前,看见三楼的晾衣绳燃成一道火线,母亲站在漫天飘飞的蓝布工装里,正把父亲留下的俄文期刊一页页喂进搪瓷脸盆。火光照亮她鬓角新添的白发,那些承载着沈阳厂涡轮机数据的纸张在烈焰中蜷曲成灰蝶,扑向1956年苏联专家留下的巴洛克式穹顶。
陈卫国突然抓住苏晓梅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军装内衬里缝着的牛皮纸袋沙沙作响。"你父亲在长春汽车厂改造燃气轮机时,给每个核心数据都做了三套备份。"他扯开线头,泛黄的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德文与俄文对照,某处用红铅笔圈着的参数组合,正是苏晓梅这半年在钼矿粉里反复验证的临界值。
雪粒子敲打窗棂的声音忽然密集。走廊传来铁锁晃动的声响,苏晓梅将图纸塞进千层底布鞋的夹层时,陈卫国已经用身体抵住门板。他的后背紧贴着印有"安全生产"字样的搪瓷标牌,枪油味混着血腥气在逼仄的空间里发酵成某种灼热的催化剂。
"从货运轨道钻出去,"他喉头泛起的铁锈气喷在苏晓梅耳畔,"筒子楼后墙的排水管连着厂医院锅炉房。"话音未落,铁门突然被撞开道三指宽的缝隙,王主任的眼镜片在走廊灯光下泛着冷光。陈卫国军靴后跟猛蹬墙面,整个人如同弹簧般压向门板,苏晓梅听见他肩胛骨与铁门撞击的闷响,混着门外此起彼伏的"抓特务"叫喊。
苏晓梅在货运轨道爬行时,手背被枕木间的冰碴割出细密血痕。父亲常说内燃机气缸的爆发力来自密封性,此刻她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深意——陈卫国用身体构筑的密闭空间,正在将某种比蒸汽更炽烈的能量压进她的血液。
厂医院锅炉房的泄压阀喷着白雾,苏晓梅在烫伤科诊室翻出半卷绷带。窗外,运送结核病人的解放卡车碾过结冰的煤渣路,车辙印里渗出的血水很快凝成淡红色的冰晶。她突然想起弟弟咳在暖气片上的血沫,那抹刺目的鲜红与父亲手稿里某页被咖啡渍晕染的公式重叠在一起。
"苏工当年发现钼矿粉在高温高压下…"陈卫国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苏晓梅打翻了医用酒精。他半边身子结着冰壳,军装左袖撕裂处露出泛青的皮肤,“能催化燃气轮机叶片合金的结晶效率。”
锅炉轰鸣声掩盖了苏晓梅的抽泣。她蘸着酒精在纱布上画出分子结构式,陈卫国的手指突然覆上来,带着冻伤的紫红色在苯环旁添了道双键。"你父亲在牛棚里用木炭画的图纸,"他的呼吸在玻璃窗上凝成霜花,“被炊事班当成柴火烧了三张。”
凌晨时分,苏晓梅摸回筒子楼。自家房门贴着交叉的封条,隔壁张婶从门缝塞出个铝饭盒,里面装着母亲偷偷埋在后院的苏联怀表。表盖内侧用珐琅彩绘着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的门楼,秒针跳动时,苏晓梅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燃气轮机的秘密不在实验室,在每颗铆钉的应力分布里!”
风雪裹挟着早班工人的脚步声掠过窗台。苏晓梅躲在公共水房的煤堆后,用炉钩在墙上刻下父亲教她的应力计算公式。陈卫国的军靴声在楼梯间回荡时,她正将母亲留下的蓝布工装撕成布条——那些染着钼矿粉的布条将成为攀爬厂区水塔的绳索。
"保卫科在查所有接触过高频炉的工人。"陈卫国摘下棉帽,发茬间凝结的血冰碴簌簌落在水磨石地面上。他递给苏晓梅半块烤土豆,焦黑的外皮上留着整齐的牙印——这是从野狗嘴里夺下来的口粮。
苏晓梅咬开土豆时尝到了铁腥味。她的舌尖抵住某个硬物,吐出来竟是枚染血的铜铆钉。陈卫国的瞳孔在昏暗里收缩:“这是你父亲出事那晚,燃气轮机爆炸时嵌进我腿骨的零件。”
晨光刺破云层时,苏晓梅站在水塔锈蚀的检修梯上。米高的钢铁建筑在风中发出呜咽,她的布鞋底摩擦着1937年日本工程师留下的铆接缝。脚下,王主任带着人冲进筒子楼,母亲嘶哑的哭喊穿透纷扬的雪幕:“那孩子吐的是矿粉!是矿粉啊!”
陈卫国的双臂在寒风中张成十字,军大衣下摆猎猎作响。苏晓梅握紧的铜铆钉开始发烫,她终于看清钉头上隐约的编号——这枚在父亲血肉中淬炼过的金属,正是沈阳厂第一代燃气轮机最关键的应力承载点。风雪突然转向,将革委会的广播声撕成碎片,苏晓梅在猎猎风声中听到了父亲临终的呼喊,那是混合着金属相变与理想爆鸣的永恒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