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习习松香伴寒风
第五十四章 习习松香伴寒风
半月后。
夜,狂风骤起,驿站,一匹瘦马,缰绳断裂,马疾驰而去,蹄声消失在狂风里。
蜷缩在干草垛里的凌若汵忍着体内寒毒作祟,瘦弱的双臂支撑起身子,爬到昏厥的叶灵澈身边。他方才与不知什么门派的人恶斗一场,带她逃脱至此,身上盘缠尽数散去,也不好惊扰店家,只得在马棚里歇息。
也不知店家是不是已经知道今夜有大风,留在马棚里的干草十分有限,叶灵澈扶若汵在草垛里靠下,自己挨着马棚的柱子,沉沉睡去。
凌若汵知道他必定伤病反复了,听见马棚被风刮得摇摇欲坠,若汵一遍又一遍喊着叶灵澈的名字,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是方才听那帮人里有人这么喊。
“灵澈哥,灵澈哥!快醒醒!”
可惜,身子渐弱的她费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声音也都被狂风吞没。
一顶木梁终于被风刮落,斜斜地朝叶灵澈头顶砸下,若汵双眼一闭,扑在叶灵澈身上,环抱住他的头,这一刻,凌若汵觉得风好像停了,周围好安静,安静到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里。
一股腥甜温热的液体顺着叶灵澈的头流下,从他唇角浸入。在更粗一根木梁塌下的一瞬,叶灵澈惊醒了,察觉异样的他将若汵抱在怀中,飞身离开马棚,刚站定,身后的马棚轰然倒塌。
马不见了,若汵更……
不行!一定要加快脚步!为了少受心怀歹意的人阻扰,只能选择一条鲜为人知的路继续往昆仑去了。
因是在夜里,他走得极慢,若汵再也承受不起大的颠簸了。
此时,叶灵澈一边走,一边回想方才被人围攻,来人竟然知道他是叶灵澈。看来逸尘那边的情况也不妙。知道逸尘顶替他紫陌山庄少庄主身份的人极少,除了他们自己,就剩雪楹,凌羽煊,还有叶宇信了。
可雪楹和凌羽煊应该就在逸尘身边,凭叶灵澈对他们俩的了解,他们绝对不会对别人说。
雪楹眼里亲人的安危是摆在第一位的,而凌羽煊,从叶灵澈认识他起,似乎就一直把雪楹放在第一位。至于逸尘,泄露这件事,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那,难道是叶宇信?!
叶灵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虽说他对这个爹失望透顶才出走,但毕竟,他是叶宇信的亲生孩儿,而且为了保护他才让逸尘顶了少庄主的名。
这样一来,叶宇信也被排除了。况且,还不知道他闭关那么久,还不知几时才出关呢!叶灵澈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愧疚,是有很久没回去看看父亲了。
他无奈地笑笑,江湖之大岂是他一人所能思虑周全的,江湖为海,他仅是一粟,再远观,怕是也望不尽这江湖吧。
脚下的路的确很难走,鞋履不知湿了几回,双脚肿胀失去视觉,眼底泛青,太过疲累,多想歇一歇,可是不能。
熬抠搂了眼睛,熬到了天明。难怪迎面而来寒风厉厉,一壁峭崖断在脚下。
叶灵澈轻轻将若汵放下,自己探到崖边向下看去,舒了一口气,好在,不算太深,密密的高山藤蔓贴地而生,蔓延到崖底,叶片宽厚和藤条交缠盘绕在一起。
这地方雾气很浓,湿气很重,藤蔓上也洇了一层水汽。爬下去到崖底再从对面爬上便可以继续通行。
这是条捷径,日渐虚弱的若汵容不得他再浪费时间。
叶灵澈扯下长衫,把若汵牢牢绑在自己背上,又不敢太过使劲怕勒伤她,走两步,他竟不觉得是很重的负担,抖擞抖擞精神,他拉了拉藤蔓,十分结实,于是将两条比较粗的又挨着十分近的藤条合在一起握着,顺着它,慢慢往下。
可手心不断传来刺痛,这藤条上竟倒刺密布,叶灵澈咬着牙,所有的重量都承受在他一双手上,汗水混着雾气凝结在藤叶上,手里的藤条变滑了,可他却不能放松,手抓得更牢,倒刺往肉里扎得越深。
等到他们爬上那侧崖壁,这侧崖面上竟结了一层薄冰,这会已是旭日高悬,冰却没有化。该是离昆仑不远了,氧气稀薄,气温骤降,叶灵澈大口喘息,伸手抹汗,却见满手是血,混着扎在皮肉里的刺,惨不忍睹。
不过,没一会儿他就笑话自己,双手张开举过头顶,冲太阳说,阳兄!瞧!这可真是活生生的仙人掌啊!哈哈!
他黑了,瘦了,有些累了,却比原来更坚强,更值得依靠了。
若汵扭动了一下,轻轻咳嗽了几声,叶灵澈感觉到后颈一片湿黏暖热,顾不得手上的刺痛,双脚的酸胀,走得更快了。他事先封住了若汵的大穴,怕她失血过多。
可现在,怕是她体内淤血凝集,急需排出,得尽快找到一处阴凉且有水源之地帮她运功疗伤。他又想到,自己一旦运功,必会昏死许久,若汵如今也醒不了,谁来照看她!不过,现在不先帮她驱出一部分淤血,她性命有危!
上天眷顾,约摸半刻,叶灵澈就寻到一方绝佳的疗伤之地。
透过密密的松枝,几缕阳光洒了下来,倾泻在莹莹溪水上,粼粼波光,围绕着潮湿的树干,带出一袭松香。
叶灵澈靠着松树坐下,让若汵轻轻依在自己怀里,她不能就那么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湿气和寒气她半点也受不住。
叶灵澈往溪水边倾了倾身子,一手拘起一点水放到若汵唇边,帮她把血污擦干净,白净的面容显得虚弱而疲惫。
她无力睁眼,他亦不忍弄疼她。于是只能附在她耳畔,生怕惊扰了她,叶灵澈说,若汵,醒醒啊。天早就亮了,别贪睡啦,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美梦,都要赶紧醒过来,这里不是我们的终点。你听见了吗?
叶灵澈思前想后,这样耗着不是办法,看来非得走那一步了,也顾不得之后会发生什么了。他双手将若汵扶起,开始运功松香萦绕在二人周围,融在他们额上的汗珠里,又顺着他们的脸廓滑落,掉入泥土,润泽了松根,仿佛为这棵松注入了一股活力,它愈发挺拔了。
溪水上,光斑变得柔和,忽地染了些许腥红,若汵睁开眼,顾盼左右,以为自己身处仙境,一转头,她看见叶灵澈疲累地靠着树干,半睁着眼,对她说,若,若汵,你把,把嘴角的血迹擦擦吧。
她这才意识到,叶灵澈方才定是运功帮她逼出淤血了。
她揽着叶灵澈的手臂,说,灵澈哥,别担心。我明白,这里不是我们的终点!
叶灵澈温和地笑了笑,温煦的阳光也失了颜色。
这句话好像真的应验了般,到死亡之谷之前他们竟然没再遇上灾祸,也不知怎的,连玉蝴蝶的门界都避开了似的,从松林走出,只有一条路,正好通到了昆仑之西,死亡之谷。
“安爷!他们过那头去了,”一位矮小瘦弱的男子,背着一个包袱,弓着背对安常道。他站在断崖边上,指向断崖对面。
安常从马上下来,瞪了小个子一眼,眼神在他的包袱上停留片刻,又走到断崖边,蹲下身,伸手扯了扯藤蔓,几根倒刺扎进手里,他吃痛把手缩了回来,道:“少庄主受得了这苦?”安常转脸呵斥小个子道,“说你行如风,为何没追上他们?!”
“他,他们……我们都在云岭东口等着,谁知,他们择了西边那条人迹罕至的路,到了这里。一般人到了这决计不会过去了,这断崖因藤蔓覆盖,看似不深,实际顺着下去得狠费一番功夫,何况还要忍受层层叶片中的倒刺。少庄主他莫不是中了什么邪吧?!”
“哎!你说你!”安常点着小个子的头,怒道,“自己犯了错居然往少爷身上推!赶紧的,把你行李扔了!给我追!一定要把少庄主追回来不可!”
“是!”小个子把包袱往断崖下一扔,人一溜烟跑不见了。
安常急得跳脚:“阿四你他娘的!我是让你爬下去,你倒去绕道了!!看错你了!看错你了啊!我回去可怎么向庄主交差呀?!”
他一咬牙,自己欲顺着藤蔓向下,可双手挨上那些密布的刺,疼得无法忍受,深深哀叹自己对不住叶宇信的嘱托。
当然,他首先对不起一个人,他口口声声称其“公子”——逸尘。安常,处顺,这是逸尘为他俩改的名字,意指他们两个归为漓泾阁要安分守己才能求得安逸。
也许是逸尘对待属下太过冷漠,而叶宇信却对他们照顾有加,安常心里的秤杆逐渐偏向叶宇信,终于在七日前叶宇信出关的那一刻,告诉他逸尘实为漓泾阁阁主。
叶宇信听闻大怒,竟然被这个养子蒙蔽了这么久!逸尘到底向他隐瞒了多少,必须得让他亲自澄清!
于是,叶宇信派了两路人出去,一路处顺领着,找个借口把逸尘骗回衡山;一路安常带着,说什么也要把叶灵澈这个逆子哄回来。紫陌山庄可不能易姓!
“哎,”安常又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希望阿四能及时追上他们。处顺可千万得……”他浓眉拧成一个结,摇了摇头,上马,扬鞭,马飞驰而去。
马蹄下的灰尘落下,断崖边又恢复了平静,寒风吹动藤蔓上的叶子沙沙地响,似乎这一刻,这块地方仍然不太平。果然,两个人的脚步声靠近。
“少庄主!我们怕是上当了!这里一个影子都没有!紫陌山庄的人果然信不得,白花那么多银子了!”身着提花黑缎的钟岷对韩墨说。
韩墨微微眯眼,一股寒气从断崖下冒上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又往前走了走,半只脚已经伸到断崖外。暗紫色的袍子被风吹起,拍打着他手中紧握的吞焰剑。
“死老头子现在被白夫人拖着,我们才得以抽身出来,七日后白夫人就离开了,这把剑七日后必须放回原位,被死老头子发现,我就惨了!一定要在七天之内找到雪影公子,哦不,应该是叶灵澈才对!”
韩墨咬着牙,手上关节渐渐泛白。
“可,”钟岷犹豫了片刻,道,“那个叫阿四的不在啊,约好在此地的,这样一来,这条线索岂不是断了?”
韩墨手腕一抖,吞焰剑剑身发出“铿”地一声,钟岷往后退了两步,现在的韩墨该是十分愤怒,搞不好,自己就成了他的剑下魂。
“要是他们过去了就好了。”
钟岷被韩墨突如其来的话弄糊涂了,战战兢兢地问道:“过,过哪儿去?”
韩墨指着对面的断崖,一抹邪笑绽开在嘴角:“往那里走,他们会很平安地到达死亡之谷,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得很不平安。”
还是几年前,韩封受白景瑶之邀带着韩墨上昆仑玉蝴蝶玩了几日。也就是那次,韩墨见到了白絮烟,并暗暗决心,一定要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在玉蝴蝶主界玩腻了,冰雪世界没什么看头,听白絮烟说昆仑之西,挨着玉蝴蝶门界不远有一处叫死亡之谷的地方甚是神秘,有东西两口可以进入,东边要通过玉蝴蝶,西边不用。
谷中心是一个高山湖泊,深不可测,里面蕴藏着世间罕物“寒煞晶石”。
韩墨对这神奇的晶石甚感兴趣,心想能不被发现弄走一块就好了,便试探地问白絮烟:“西边没人管,那不谁都能进么?”
记得白絮烟这么回答的,“没人管却有天管,西口日日雪崩可不是闹着玩的。困在谷内,绝对走不出,除非借道玉蝴蝶,不过,我娘有令,东口可不是随便进出,那本就算是我们玉蝴蝶的禁地。”
韩墨当时听完,笑着说是,心里却对那个地方越发好奇,最后,他倒是得偿所愿,弄了一块寒煞晶石回来,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这还多亏白絮烟帮忙。
念及此,韩墨抿了抿唇,眼神迷离起来,他相信,总有一天,白絮烟会主动揭开他们之间的秘密的。
“那……”钟岷虽然不懂韩墨为何这么说,但仍先是一笑应和他,不过,一会儿,他表情转忧,“女的死了就罢了,叶灵澈要死了,我们拿谁当人质?!”
“蠢!他的扇子就是最好的‘人质’!留着他的人岂不祸害?!”
钟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韩墨那天下令在路上拦截叶灵澈时,根本没有手下留人的意思。韩墨的笑意凝在嘴角,那股森冷跟崖底的寒雾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持吞焰剑峰往下一指,道:“钟岷,看那是什么?”
钟岷移步崖边,伸长脖子一看,“这藤条上像是挂了个什么东西,看不太清。”
“给我捡上来。”
“是!”钟岷攀着藤条,一阵锥心的疼透过手指袭来,他不能说不,他知道自己的命在韩墨眼里贱得跟蝼蚁一般,可自己父母还握在韩墨手里,稍不顺他的意,这一家子就全完了。
钟岷捡上来一个包袱,包袱上被他碰过的地方,都带了血迹,韩墨一把接过来,根本没留意那些血迹哪里来的,急不可耐地打开包袱一看,里面就有几件衣裳。
“狗娘养的!这阿四!银子到没留下,留一堆废物!下次别让我看到你!”韩墨忿然骂道,随即将那些衣服撕个稀烂,把包袱扔到一边,大步流星往来的方向走去。
钟岷在那堆烂衣服里发现一个纸团,展开来看,歪歪扭扭写着,“他往崖那边去了”,钟岷扯着嗓子,一边跑一边狂喊:“少庄主,少庄主!阿四留了话!”
韩墨停了下来,冲回去夺过钟岷手里皱皱巴巴的纸,一看,立刻仰天大笑,“哈哈哈!我们等着为他收尸吧!走!回去把吞焰剑归置原位,我们再随白夫人一并上昆仑。”